长大后,许多关乎从前的记忆都浅褪得渺小而模糊,从一幕幕活色生香的舞台剧,干瘪成一角人像模糊的老照片。
记忆如飞鸿踏雪泥,分秒必争地消逝。垂垂老矣时,纵然是此生里酣畅淋漓地痛过
快乐过的时刻,又有多少还能被记得?
如果今时今日的无数个这一刻到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要四散流失踪迹全无。
那我希望,至少,它们曾经被留影过。
难得风和日丽运命唯所遇
感慨时光车轮飞转动若参商,或许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们自身的改变,相较于时于世,总归太慢。
大部分我们十几岁时已养成的性格,喜好,固执和倔强,就这么一路被保留到了三十几岁甚至一辈子。
也是因为这样吧,所以我们总是会纠结相似的问题,在花样繁复却内核相同的人生选择里无意识地选择着同一个方向,因而好像总是会从人生里得到差不多的奖赏,也如有魔咒一般,总是被迫不断地直面大同小异但始终处理不好的棘手和麻烦。
相比于今年的计划是去年打算好的,前年决心开始做的,大前年想要尝试的,更悲哀的或许是我们这辈子大部分的余生,始终都在重复某一个时刻的自己。
之前看《偷天情缘》里男主人公被困在土拨鼠日反复又反复地经历那一天,始终不能度过,只觉得滑稽和梦幻。如今想来,这何尝不是大部分的我们人生的缩影呢?
偌大的一生里,是无数个拉长又粘黏的一天。像是儿时节日里悠长又连绵不绝的拉花彩带,乍看上去色彩形状截然不同千奇百变,其实只是高级一点的重复。
大多数的我们,一生就停滞在某一天,被永久的循环播放。
不愿改变既成的想法,也懒得再去尝试新事物,不肯再分出精力了解截然不同的人生,也被世俗浪潮里既定的标签和队伍划分得透彻,更加理所当然甚至沾沾自喜地维持着这一个自己。
此后有千日,可是遇到的人事物,归根结底涉及的价值选择和思维方式,却始终被困在我们自己的思维定式甚至是价值偏见里,每一日都好似截然不同,却每天都在给定的循环中兜转。
像是困在土拨鼠日的男主角,始终无法从既定的,反复相似的人生困境里挣脱。
《正念》里说: 如果你不改变自己的思维,那你的人生就是不断地在重复。
想来佛所说的轮回之苦,会不会也有一部分,不是在说外物的颠覆伊始,而是在饱含执念偏见的灵魂里,人生的每一天,都是一场业火魔障呢?
如果要见众生,先要见自己。
那么改变世界,是不是也要先更新自己?
更新在无数消极思维里业已崩坏的情绪逻辑和行为模式,也更新在自我和世俗之间太过冒进激烈的交谈方式,更新日渐缺失的自信,也扩展日益刻板的思维。
成为,和昨天有一点点不同的,新的我。
台北我习于冷,志成于冰
木心的好,被太多人说过太多次。
年少时心性浮躁,捧起《琼美卡随想录》读过很多次,但只爱热烈洋溢的那几篇,而沉静悠扬的那些,像迟迟钟鼓,初听来总觉得太过乏味。
直到尘世里走着跌着,悲喜辛辣一一尝过,才慢慢体悟到肃穆里的波澜和温暖。
木心的有趣,在于旷达洒脱的真性情里,那一点悲悯惋惜的相思意。
他的言语总是逗趣,可再深思,你却只能笑着赞叹,到底还是他老辣,把世情人心,抖落地分明。
第一次读木心时,那一句地图是平的,历史是长的,而艺术是尖的,往往返返读了好几遍,还是觉得有意在言外的意蕴。
人生里许多只可被意会的细腻感触,就这样被他一一道破。
读他的诗,总觉得他穷其一生,都是那个对人生满怀热爱的少年,纵然偶有无奈悲愤,也始终有宽厚悲悯的底蕴托着。
而他所热爱的人生,其实从未善待过他。
他曾被污蔑而数度入狱,被囚禁在防空洞里,每日吃糠咽菜,与腐烂的馒头和虫蛀的食物为伴。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年。
那是那一代人生命里至暗的二十年。
猜忌和妒忌像地狱业火反复煎熬人心,而面皮上每个人却都还撑着一张卫道士般清正无辜的脸面。彼此陷害,彼此防备,彼此欺骗也彼此催眠。
而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他把写检讨的纸偷偷藏起来,每天坚持写作,把纸的两面写尽,足足写了65万字。
他画上钢琴键,在凄冷的夜里,哀嚎的风声中,弹莫扎特和贝多芬,如他自己所说:我是一个在黑暗里大雪纷飞的人啊。
《少年凯歌》里说:每一个时代过去,总有太多跪着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太少人跪下去说:我忏悔。当灾难重来时,总有太多的人跪下去说:我忏悔,而太少的人站起来说:我控诉。
我们好像总是筋骨太软而心肠太硬,于是在诸多灾难面前,总是不得不铁面无私地屠戮着旁人的人生以保全自己的血肉。
时隔多年后,在众人或惺惺作态或人云亦云的控诉声里,
他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秋声赋经验,惊焉?
今天读到令人心惊的句子,说我们所能给出的经验,皆是偏见。
细细咀嚼,一针见血。
想来所谓经验,大抵是往昔行得通的人生技巧和办得妙的处事方式。而何谓行得通办的妙?怕是首先要取决于我们自己如何评价为人处世的种种高低好坏,彼之砒霜我之蜜糖,我们深以为好的或许恰是别人避犹不及的。
此外,浩大世界里我们遇见过谁,在哪处磕碰过,曾因何得以遇上劫难又侥幸度过,都像掷筛子一样是太随机的事情。
世殊时异,所以兴怀,其志未必尽同。在这一点上看,我们的经验,其实只对于过去的我们而言有意义。于旁人,于现在的我们,都是利弊难言的事情。
成年后的我们能不假思索给出的那些条条是道的经验,在某一程度上,像是一面明镜,映照着人生里我们因着际遇和局限而给自己附加的无数条条框框的偏见。
几乎惊雷般地认识到这一点,让我每次因循守旧侃侃而谈妄下论断时都心有戚戚,也让我面对早年间觉得难以言和不肯苟同的观点时,多了一点和而不同的包容。
我在远方,思君如常给,十年前的你
今日回程,出租车司机阴差阳错拐进旧路,沿途经过学生时代每每上学必经的那一个下坡。
春光和煦,沿路的榆树已初具挺拔俊朗的身姿,桃花迎春紫叶李和海棠难得短暂的齐聚一堂。
路途里有那么一截是在地道上方的车道,车道两侧尽是挺拔伟岸的行道树,这么多年过去,我都记得骑车而过时沿路的阳光疏疏落落抚在脸上,树荫和艳阳的交错里那种温暖而清凉的感受。
视野里是大片无穷止的沾染暖橙色的绿,和只属于春天树叶抽芽的青草香气,望着这样的景致,总会让人觉得,境遇纵然再跌宕,也总能在心底生出一茬一茬不息的热望和希翼。
出租车一晃而过时,在遥远的记忆彼岸,我依稀看见了当年的小姑娘。少女留着干净清爽的短发,骑着22的蓝色自行车,背着红黑交错塞得满满几成圆肚的书包,前框里放着廉价塑料质的手提袋。
在那一段悠长下坡里,迎着风让她原本有些死板的齐刘海被吹向两侧,多了点少年人的利落轻盈。
阳光越过疏落的枝叶,像淋漓的金粉被细细地筛下来,她想着语文课上的《树》,又默念泰戈尔的诗:“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视野里盛满了暖意融融的光,映得前路光芒四射,万事尽可期待。
彼时少女,心口一个勇字,什么都敢想,什么都不怯。
我有时觉得,人生前25年的岁月里,什么书山浩淼提笔千斤,那些年少时代被耳提面命着重要的东西,都尽数在时光里折戟沉沙灰败锈蚀。
那一段属于我人生最好的时光,最终沉淀在心头被恒久惦念的,还是那一个盛满春日物象千万的悠长下坡,和阳光倾落夏日午后微尘可见的一堂语文课。
在后来无数个失意时刻里,那个小姑娘都在,她就在那一片绿意和光影交错跃动的坡道上对着我恣意微笑。
她一板一眼掷地有声地读苏子的词,背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颗少年赤子心,揣着尚未涉足过的一整个天下,揣着远方微茫不可见的贫瘠与喜乐,不公与狼藉,把为天地立心说的那么斩钉截铁。
对着这广袤天地,却偏生出天遥地远,我辈定有所成这近乎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的倔强和逞勇。
逆光你在
18年年初的一段里,睡得一直不好。
一颗心七上八下,尘世里面的种种惊惧不安都争先恐后地往心头涌,百思无解百思无益地,都是对失败的恐惧和无可把握的事情的万般猜虑,然而万般猜虑后仍旧无解,仍旧惴惴不安又惊恐万分。
长大了常觉得,心眼越来越小了。不是小心眼,而是心眼小。小到从前微茫不值一提的事,都重重地压在我心上喘息难安。
有时候想想,这么多年里面,我终于还是把一腔孤勇凭什么做不到的倔强,兜换成了这一地琐碎患得患失的畏手畏脚。
其实从没得到过什么,却什么都怕失去。
夜晚辗转难安时,我都会凝住心力,想姥姥,和爷爷。
想到,在最不可知的幻境里面,有她们在,就觉得心安。
甚至有时候我会想象着,此时此刻,在我为蝇营狗苟琐碎难安时,另一个世界里的姥姥就如往常一样躺在我身侧,沉声同我讲,睡吧,作业就算做不完又怎么样呢。
想到往昔怕黑不敢入睡的夜晚,向来嗓音粗犷的爷爷轻手轻脚地推开老房子我的屋门,笨拙地压低嗓音和我道晚安,庭院里暖橙色的灯光从门后斜斜打进来,映得向来英气的他眉目柔润,让人莫名的安心,仿佛他在哪里,光就在哪里。
还有手上黄白红三色带着暖意的镯子,和胸前丝丝红绳下坠着的沉实玉佩,都是父母合十祈求发的愿,愿我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在他们能够呵护的岁月里,和终归不能再回护的日子里,能够过的好。
这些像是老旧走马灯里一页页灯片的记忆,就像《头脑特工队》里说的,是属于我的核心记忆。
他们在每天无数被遗忘的片刻里脱颖而出,裹带着当时的温度和触感,在我最心底支撑着我自己,和无数个摇摇欲坠的混乱时刻。
我有的时候觉得,无条件的爱,才是一切的核心。
确切地知道着自己,哪怕一生里只有些微的片刻能够确切地知道自己,是被无条件的爱着的,不是因为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说了什么或者不说什么,立场相同或者利益一致,而仅仅是因为我是我,有缺点和特点的这个我,而被单纯地爱着,在任何时刻,总能让人踏实的,生出一些安心的松弛感,和迎难而上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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