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朵
编辑/席婕寒
我生长在大别山区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小时候,总感觉大山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地遥远。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长到十来岁就会有媒人上门提亲,即使本人不愿意,也往往迫于家长的威严不得不做出妥协甚至牺牲,将来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当然,也有少数不愿屈服的女孩通过不懈的斗争最终摆脱了命运的束缚,重新获得了自由。我就是这其中的一位。
我刚满十二周岁的那年暑假,正待升小学五年级。一天傍晚,二舅到我家向我父母提出要给我寻个“好婆家”,并说:“男孩是公社领导的亲侄子,和我们住前后村子,叫王青山,比兰兰(我小名)小一岁,父亲早亡母亲改嫁,他和姐姐一直跟叔叔一家过活,小孩子老实懂事,勤快能干,从不惹事,长得也白白净净的,叔叔待他如亲生儿子。他们家条件也好,将来不会亏了兰兰的。领导夫人曾在我家见过兰兰,比较喜欢她,有意想让我说和这门亲事呢”。二舅是大队书记,他的话我父母一般都是听从的。
但我这个人天生反骨,不爱攀扯当官的,而且我觉得自己的终身大事应该由自己作主,他人无权干涉。所以当母亲将二舅的来意向我说明后,我便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心想:“公社书记有什么了不起?你二舅想巴结人家当官的,我偏不!”于是父母开始也有些犹豫没敢答应二舅。可二舅却不肯放弃,三番五次地来劝说,最后还使出杀手锏劝我父母:娃娃小不懂事,这么好的人家以后到哪里去找啊?错过了你们会后悔的。再说了,这事应该由你们当父母的作主才是呢。于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父母便在二舅的怂恿下,擅自做主应下了这门亲事。
直到有一天母亲让我陪她去男方家看家,我才明白。当时我死活都不肯去,母亲没法只好带着大姐一起去看了家。就这样,不久后男方家择日请两位媒人(我二舅和一名男方亲戚)带两个年轻人挑来了一担礼品外加100元红包作为聘礼,我和王青山算正式订婚了。我虽然很生气,却也无可奈何,但对方的东西和钱我是一样也没动。
第二年端午节和中秋节前夕,王青山的婶娘和姐姐曾一道来我家接我去过节,我都是躲在外面没给她们面见。母亲推说我是没见过世面,胆小害羞怕见生人,并请她们谅解。她们走后,母亲便狠狠地臭骂了我一顿,我气不过,回怼道:“谁让你们多事,反正我是绝不会嫁给他们家的!”母亲气得抄起烧火棍就要揍我,我只好悲愤地跑开了事。
76年秋,我顺利考取了初中,按成绩排名被分在了最好的甲班。悲催的是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王青山家屋后。他们家住在马路南边的山上,离马路不过百米。庄子比较大,大约有十来户人家。庄子东边是一条横穿马路的环山河,河上有一座“小洋桥”,我上学必须经过这座小桥。
早晨上学较早一切正常,但傍晚放学走到他们家附近时,时常会有三五个在山上放牛或打猪草的小孩跑到马路边,对着我指指点点地嬉笑道:“看呐!那个辫子拖到屁股上的女生就是王青山的小老婆!”然后又一起起哄:“王青山一一小老婆!哦!哦!……”。
我原本就是个内向害羞的女孩子,每次都会被他们羞得满脸通红,心扑扑直跳,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多么怕被周围的同学们听到后嘲笑我啊!因为在那个年代,男女生之间通常是不说话的,像定亲、退亲、处对象之类,统统被认为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所以以后每晚放学我都是尽量等同学们走完后再走,每次临近王家庄时我都像做贼似的飞快地溜过去。但常常还是冤家路窄地碰上那帮熊孩子,他们好像是故意等在那里戏弄我的。
这种日子非常难熬,我曾不止一次地哭着向父母提出抗议,但他们却百般哄劝,置之不理。我在煎熬中渡过了两年半后升入初三。
随着时间的推移,男方家人似乎也觉察出我的排斥与冷漠态度。于是,78年中秋节前,王青山的叔叔婶娘让二舅带话给我父母,说是如果这个中秋节我再不去他们家过节,那就证明我是不认这门亲事的,我家必须主动提出退亲并赔偿男方的一切损失。于是,中秋节前一天,二舅,二舅妈,我的父母及大哥大嫂一起对我进行了一次“三堂会审”。
六个大人端坐在客厅两边,我像个孤独的战士垂首站在下方,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怕,绝不能妥协!”。
二舅首先一脸严肃地把男方家长的要求对我们讲了一遍。接着,母亲、舅妈和大嫂便开始轮番劝说,连一向少言寡语的大哥也气咻咻地对我说:“这么好的人家你都不愿嫁,看你以后还能选到什么样的好人家?!”
我低着头,咬紧牙关,任凭他们说什么我都是以沉默相对抗。
最后二舅竟当着我的面对我父母说:“姐姐姐父:你们干脆让兰兰退学好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家?她退学了,在家还能帮帮忙,三两年后直接送去婆家,包管啥事都没有了。到时候日子过好了,还会感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呢。”接着又对我威胁道:“如果你硬不听话,以你们家目前的家境,如何能拿出几百块钱来退亲?退一万步讲,就算借到钱退了亲,人家是公社书记,是干部家庭,将来会放过你们家吗?……”
此时此刻,我心里恨透了二舅,如果可以犯上,我真想一巴掌煽到他那张老脸上去!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朝他吼道:“你们谁爱嫁谁嫁,我就算将来出去要饭也不会嫁给他们家的!”二舅气得只翻白眼,父亲也生气地骂道:“你要是敢退亲,看我不捶死你!”
“不用你捶,我自己去死好了!”说罢,我一眼瞥见墙角处放着母亲种菜用剩下的小半瓶杀虫剂(敌敌畏)计上心来,于是便飞快地跑过去,拿起来拎下瓶盖作势要往嘴里灌。
众人一见全吓傻了,大哥眼疾手快地一把夺下瓶子摔在地上,母亲跑过来边哭边捶打着我的胳膊骂:“死丫头,你怎么这么犟啊!你可不能做傻事呀,不愿就不愿吧,咱们退亲好了!以后可千万别再犯傻了呀……”父亲也长叹了一口气,铁青着脸对二舅说:“你回去告诉男方家长,就说兰兰不愿意,这门亲事我们退了,该赔偿多少钱我们砸锅卖铁也赔给他们!”二鼻二话不说,黑着脸转身就走。
我瘫坐在地上痛哭了许久:一是为自己这么多年所受的痛苦与委屈,二是为终于摆脱了这个魔咒恢复了自由身!
后来,父亲卖了家里养的两头肥猪,又借了不少外债,翻倍赔偿了男方这几年的花费。
本以为此事会就此了结,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上学了。但退亲后没过几天,某个星期一早晨上学,过了小洋桥,我突然发现马路正中间出现了一副真人大小的红色粉笔画:一个丑女孩,披头散发眼斜口歪,舌头伸出老长,该女子胸口上挂着一块牌子,上书“打倒某某某!”这个“某某某”赫然正是我的名字!
我羞愤交加,血往上涌,脑袋“嗡"的一声,差点闭过气去。
我忍着泪一边迅速地用鞋底拼命地蹭掉我的名字,一边在心底将王青山的祖宗八代狠狠地问候了一遍,然后飞快地向学校跑去。
我已无心听课,十分担心自己退亲的事会被同学们知道,那将会多么丢人啊,我将没脸再在学校呆下去了。我祈祷着老天爷能让他们家人良心发现,不再无事生非地折磨我了。接下来几天,倒是平安无事,但下周一早晨,我又心惊肉跳地发现马路上的白色粉笔画。依然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口眼歪斜,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旁边写着:“某某某是个大坏O”,估计是“蛋”字不会写,直接画了个“O”。而那个某某某依然是我的名字。我几近崩溃,真想像个泼妇一样狠狠地痛骂这个作画的王八蛋。但作为一名性格内向的初中女生,我实在没有这个胆子,我只能又恨又怕又委屈地再次将自己的名字用鞋底抹去。
以后几乎每个星期一的早晨我都能看到一副让我心惊肉跳的粉笔画(估计是星期天下午画上去的)。周一上学成了我的恶梦:不去吧怕自己的名字被同学们发现;去吧又怕看到画像后实在受不了刺激。
我像马克吐温先生每天晚上睡觉前怕见到被窝里爬出一条响尾蛇似的怕见到马路上的丑女画,感觉同学们好像也知道了此事,时常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的。煎熬了一个多月后,我终于在一个黄昏,等同学们都离开之后,含泪悄悄扛起自己的凳子,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校园。就这样,初三上学期还未结束,我便主动退学回家了。
第二年秋学期开学,我央求刚从师范毕业的小哥带我去了另外一所中学申请复读,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尽快远离这个贫穷落后的鬼地方!
一年后,我顺利考取师范。当我拿到那张大红的入学通知书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终于彻底摆脱了退亲一事带给我的一切烦扰,用奋斗换来了真正的自由人生。
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毕业后的我重回家乡,我要尽己所能地帮助我们山区的女孩们不再受“定亲和退亲”之苦,让她们都能拥有一段快乐自由的少年时光。
七朵
2022年10月
作者简介:
七朵,女,汉族,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学历,爱好写作,曾在公众号《江淮分水岭》发表过《拖把》、《心中流淌着一条河》等作品。目前为某高校退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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