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

老九死了。

在清明节的下午。老九今年四十五岁，身体不好，浑身是病。

娇娇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没有人告诉她。

老九和娇娇打小就认识。

据邻居们说，俩人还是远房表亲。他们从小在一块玩儿。老九生得一副好面孔，眼睛有神，面庞清秀，个子还高。娇娇生的就像她名字一样，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儿。

到了18.9岁，姑娘和小伙都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自然就好上了。但是当时在新社会，这样的事情不被大众接受，家里也不同意。于是老九带上娇娇，俩人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去了南方老九的大哥那。老九的大哥早年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南方，谋了生计，生活的还不错。

这天吃完晚饭，老九的大嫂就跟大哥说了，老九他俩这样下去不成啊，总不能在外面呆一辈子！这孩子还小，劝回去，等各自找个对象，以后结婚生子了，这茬也就忘了。老九大哥原也是这么想的，这孩子都小着呢，等以后成熟了就知道这样做不对。不靠谱。

第二天，老九大哥把老九叫到跟前儿，跟老九说，九啊，你也这么大了，不应让爹妈惦记你，跟你操心，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想想娇娇吧？她跟你远走他乡了，她爹妈咋办呢？她心里舒坦吗？听大哥话，回去吧，你俩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不也挺好吗？

老九其实自己也觉着总在大哥这不妥，对于和娇娇的事情，他是非常坚定的，但是娇娇那边，最近似有些不开心，想来是担心家里的爹妈了。

当下，老九就听了大哥的劝，晌午就带着娇娇走了。大哥心里有点隐隐担心，但是也只能日后听信儿了。

老九和娇娇回来了。

自打从大哥那回来，老九就没见过娇娇了，他心里有点不安，也强压着。在家就像没事人一样，老九娘看着心疼，自己的儿咋能不知道他心里想啥呢？这天，老九娘把老九拉到房后，跟老九说了实话，原来娇娇回来以后，娇娇娘就没让娇娇出屋，还托人在邻村给娇娇找一门好亲事，如今已经定下了，就是邻村的李家小伙儿。老九娘劝老九放下吧，老九缓了缓说，妈，我想去见她，我想最后问问她，妈，你让我去吧。老九娘看着小儿子一脸悲伤心里也难受，想着也许能死心了，就允了。

老九跑到娇娇家门口，在大门外喊娇娇，娇娇娘不乐意娇娇见老九，娇娇说，娘，你让我见老九最后一面吧，见完我就嫁人。

老九和娇娇到村东头的小树林边上，一路沉默，各自心里都悲戚着，终于娇娇第一个说话了，她说，老九，我心里有你，但是咱们不可能了，别人的看法我不介意，但我爹娘不行，咱们要想在一块儿，这地儿是不能待了的，我爹娘就我一个闺女，我要是走了，他们以后怎么办呢？难道为了我，风言风语让他们背吗？我真做不到。

说到这，娇娇已经忍不住眼泪，哭了。老九知道，娇娇说的是实话，他家兄弟四个，他是老幺，头上还有三个哥哥，不怕爹娘没人照顾，但是娇娇不行。虽然理解可心里还是难受。

话说到这份上，老九也知道他们是不可能了。老九还想问最后几个问题，娇娇，你要嫁人了吗？你要...嫁给你不中意的人了吗？你要嫁给一个你从没见过的人了吗？你，已经不是我的姑娘了吗？

老九像是失去了自己这辈子最宝贝的东西，娇娇看着老九，心疼他，也心疼自己，此时已经说不出来话，只是边流泪边用力的点头，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此时看到娇娇确认，老九依然如遭雷击，不受控制的退后两步，再也说不出话，有神的眼睛也变得空洞，像失了魂魄。

俩人静静地站着，深陷在各自的情绪里。过了约摸俩小时，老九缓了缓，说了句，娇，我走了...就转身往回走，平时挺直的腰杆佝偻了，双臂耷拉着，步履蹒跚，娇娇看着老九落寞绝望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

老九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没见人。娇娇嫁人那天，老九听着外面敲锣打鼓的声响，终于出来了。老九娘抱着老九就哭了。老九觉得自己似乎错了，不该让疼他爱他的娘担心。

此后老九每天正常吃饭，睡觉，也下地干活，表现的像每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一样。但是身体越来越不好，人也越来越瘦。

过了几年，老九娘去世了，老九和爹一起生活。老九的爹是后爹，和老九娘一起把兄弟四个拉扯大，还和老九娘生个小女儿，如今兄弟三个和妹妹都成家了，只有老九和爹生活在一起，老九有时候觉得自己像生活在一个独立的世界里，看不到别人。

后来老九精神出问题了，有时候自己会胡言乱语，有时候又发了疯似得跑了，到晚自己又回来了，老爹已经不能和老九生活在一块了，去了女儿那。老九的二哥和三哥担心，想接老九到家住，但是嫂子们怕老九犯病的时候吓着孩子，不太情愿。老九依然自己生活。

又过了几年，老九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自理能力已经出现问题了，有时候手脚会不好使，哥哥们带他去医院检查了，说是脑袋里面出了问题，大家聚在一块商量怎么办。老九在屋里，听见哥哥们说要轮流照顾他，爹娘都没了，剩一个弟弟一定得照顾好。老九心里是高兴的，但是他不想给哥哥们添麻烦，老九从屋里出来，说了一句，我要去养老院，把我送到养老院去吧。

在去养老院的车上，老九对哥哥们说，你们常来看看我，我就高兴了，就跟在家时一样的。哥哥们听的心酸，点了点头。

老九在养老院的生活很单调，也很悠闲。这里大多是老头和老太太，他每天跟他们打打牌，说说过去的事情，日子过得也算平静。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哥哥们来看自己的时间一次比一次要长，老九想他们，怎么办呢？他就故意搞破坏，假装犯病，砸了院里的玻璃，院长给哥哥们打电话说老九犯病了，让家属过去一趟，等哥哥们去了，老九笑呵呵的跟他们说话。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之后，老九就没有力气砸玻璃了，他的病情已经恶化，不能自己站立了，需要轮椅，日子还是像原来一样过，但是他已经不在打牌，也不在说笑，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望天。36.7岁的年纪，过得像80岁的老大爷。

老九38岁那年，南方传来消息，老九大哥重病，可能不行了，二哥和三哥去了。过了一个多月，回来了。兄弟俩去看了老九，三个人坐在一块儿，默默地望了一上午天。大哥走了。

老九42岁那年，老爹也去世了，走的也算安详，没什么大灾大病。老九心想，什么时候到我呢？

到了44岁年初，老九已经瘦成了皮包骨，怎么照顾都不行，身体已经快熬不住了，大哥家儿子从南方回来了，24岁的小伙子，长得精神，来看老九，老九已经快不认识了，但是心里高兴，精神竟然也渐渐好了些。有了些想活下去的念头。

小伙子待了三天，那边有急事，叫他回南方去了。日子依然平静，今年老九45岁，清明节那天晚上，老九二哥家的姑娘接到老爹电话，你九叔没了，明天下葬，只会你一声，姑娘缓了一会儿，啥时候的事？爹说，今儿个下午1点多，姑娘急了，爹你咋不早说呢，你早说我今儿下午就回去了！那我现在回去吧！爹说，你明个儿早上和你姑一块儿回来吧，姑娘想了想，同意了。

第二天姑娘早早起来回去了，他们先到了养老院。她看到九叔在一个车库里，身下铺着被，身上盖着被，被子的轮廓清瘦。心里莫名想哭，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九叔了。这些年一直忙于学业和工作，常年在外。没想到再见已经阴阳两隔。她想到了九叔的一辈子，不知怎么形容，是过得不好吗？大家是这样认为的，那九叔自己怎么想呢？也觉得过得不好吗？她又想到自己听说过的娇娇姑，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打听过九叔呢？知道九叔过得不好，她是不是也难过呢？

他们把老九送去了镇上的火葬场，姑娘想跟着去墓地，但是长辈们说女子不能去墓地，不好，她和姑姑回了三叔家。下午就走了。

姑娘回来以后常常想，九叔这是悲戚的一生吗？他爱过，然而不得，于是他用一生爱了，却害苦自己，于九叔而言，这年少的感情，就像鸦片，在他心里发了芽，再也摆脱不掉，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侵蚀他的灵魂，他的身体，有一天这感情遍布每个角落，九叔就活不下去了。

姑娘希望，那位一直在传说中的娇娇姑姑，如果听说了九叔的一生，会为他感到难过，会为他哭上一哭。

因为，九叔这辈子，输在情，输在放不下，也终究是输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