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冠博带,白袂飘飘,我所关注的那个人叫尾生。
我知道他家住在桥东头王家村的第二家,泥墙灰瓦稻草顶,破败的窗牗在寒风中飘摇。几头猪不耐烦地在猪圈里拱来拱去,叽里咕噜的。
尾生家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穷”,如果非要说得再具体一点,那就是穷得叮当响。不过,我常常瞧见他喂完了猪以后就拿了一本书在旁边摇头晃脑地看,也不知道看懂了多少。
尾生也许本来是可以考中秀才的,如果他娘没有在那年秋天生病的话。他的老娘已经年近七十,整日连连咳嗽。那几日正是要出发赶考的日子,我却发现尾生的眉毛一直拧巴着,面带忧虑和愁容。
他终究没有走成。可是,也没有留住他娘。七七四十九天的熬汤换药只延长了他娘几天的生命。
尾生很悲痛,一连几天不思茶饭,人急剧地瘦下来。终日拖着一副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孤单地进进出出。面容枯槁,仿佛一片即将掉下枝头的枯萎的黄叶子。
我也为他觉得难过,可是我能做的,也只是不断地绞着自己的双手。
时至冬日的时候,尾生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也总算有了一门糊口的差事:邻村的赵财主想为女儿聘一个教书先生:太古板的不要,太油滑的也不要,思来想去,只有尾生,是比较合适的人选。
话说这财主的女儿,年方豆蔻,眉眼如画,却是温柔婉约,大方知礼。面对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的尾生,她并没有拘束感。除了认真完成尾生布置给她的功课,她经常发问,有时倒是逼得尾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哭笑不得。
我知道,尾生已经渐渐地喜欢上了她。因为现在他的眉宇是舒展的,每天清晨早早地就起来了,还会对着铜镜正衣冠,作揖礼。他的眼里常常带了一点明亮的光彩,嘴角也总是不自觉地涌起微笑。
也许,是她的明媚化解了他心头的阴霾;是她的笑靥让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我从未见他如此这般欢欣过。
这日,尾生约了赵小姐一同外出踏青、吟诗作对。尾生知道她一定很乐意,以他对她的了解。
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这天气。
早上还是清澈的天现在乌云密布,雷声从天边轰隆隆地滾将过来。就是三岁孩童也知道:马上要有一场恶雨了。
果然,一会儿,豆子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打在人的身上。尾生出门心切,一把油纸伞也没带,顷刻间单薄的衣衫就湿透了。
但老天爷并没有可怜他。雨势,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大了:如银白的箭矢,射在人的身上,砸得人生疼。尾生此刻已经睁不开眼了。此地又是荒野之地,无处可以躲藏。
如果说人最狼狈的时候像一条狗,也许此时的尾生就是。他仍旧踮着脚,眯着眼,向赵小姐可能来的那条路上不断地焦急地张望。
这个呆子,不知变通的傻瓜。
我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这么傻的男人。
雨,终究是越下越大了。
一切景物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帘之中,天地一片模糊,不知道哪里是人,哪里是物。
村后的那条小溪要涨起来了。这条小溪的堤岸一直很浅,村民们一直嚷着要垫高它,却一直没空动手。如今,终于要遭它的罪了。
雨水已经淹到尾生的小腿肚了。他仍旧朝那里望着,望着,望穿秋水。他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桥上。
“她不会来了,你为什么还要等呢?”我低声地嘀咕着。
然而,我的声音太低,他终究没有听见,抑或压根就不想理睬。
他继续踱来踱去,也许他决定,要守望到底。又或许,他已经没有退路。
全世界的雨水都聚到这里了吗?还是全世界有情人的眼泪?
尾生他娘走的那天下的也是这样大的雨,许仙和白蛇不得不分手的那天也是这样水漫金山吗?
我很想为他送一把伞,可是我自己也只有一把,何况,我没有一条船,可以划到他那里去。
我不是白蛇,他也不是许仙。甚至,我都不是他认识的赵小姐。
雨水,已经涨到他的腰腹了。“快跑啊,傻瓜!”我用尽毕生的力气朝他喊到。可是,雨声吞没了我的喊声。在滚滚的雷鸣声中,我的喊叫犹如一块被大石头压住了的闷闷的蟋蟀的叫唤。
我只好望着他,眼睁睁瞧着这一寸一寸的绝望逼上来,逃不得,甩不掉。
他阖上了眼,也许明白自己痴痴的等待已经落空,也许是悟到自己在劫难逃,他反而不焦虑,不慌乱了。仿佛要从容地去赴一场没有事先通知的盛宴,我从未见过这张俊美的脸上流露出如此沉着的平和。
也许,不抵抗也是一种美。
浪花渐渐地吞噬了他。留在我脑海中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从紧紧地抱着桥柱,到慢慢地无力,再松开……
松开的,便是这一生。
随着波涛滔滔东去,不复再来。
我的眼角终于留下了一滴清泪。为了他,也为了我自己。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当他深情等候着某个人的时候,角落里也有一个人默默注视着他。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三千年后,终于有人知道了这段故事、这个人,讨论着他的愚昧,或者他的痴情。
而我,也终于可以含笑,放手隐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