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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习作|白夜

一种习作|白夜

作者: 辛冶之森 | 来源:发表于2022-01-30 14:57 被阅读0次
    辛冶/文  源于网络/图

    “冬冬——小军——快点儿回来吃饭,啊,雪下恁大,老冷,回来吧快点儿嘞!”李彩霞一手扶着厨房的窗框,一手掂着锅铲,从自家三楼向外喊话,她的两个孙子正在雪地里和别家孩子玩,老大在堆雪人,老二赤着手抓起一把雪扬了起来,雪屑混入了从天上飘零而下渐渐密起来的雪幕中。

    李彩霞张张嘴,还想吆喝两个贪玩的孩子,煤气灶上的锅“呲”一声响,她来不及关窗,慌忙揭起锅盖,盖子的玻璃烫得她松了手,小厨房里哐里哐啷一通乱响,她扶着灶台慢慢弯腰捡起盖子,盖好,关小火,坐到厨房一角的方凳上。

    灶台蓝色的小火苗不知疲倦地往上窜动着,李彩霞瞟着火苗,后背轻靠在墙上,有那么一瞬,她的脸、眼睛、头发、皱纹随着肩膀的放松重重地坠了下去,她叹息着呼出一口气,木然地扫了眼厨房,捏着锅铲的手抬了抬,想要起身盛饭,但她的背像粘在了墙上,墙吸着她、拽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沉默着,身形又萎了些,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角上的一小片陈年油污,一绺灰白的鬓发从耳后掠到脸颊旁,“妈,妈,还差双筷子嘞噢……”“中,我这就……”李彩霞见问,随口应答着要站起来,上半身刚动了下,锅铲被重重握紧,她又靠在了墙上,闭上了眼睛。

    屋里没别人。

    李彩霞心尖酸胀,喉咙哽了哽,蓝色的小火苗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

    风挟着冷意从窗子灌进厨房,李彩霞颤着声长长地倒抽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下巴和眼睛。

    她抹了把脸,擤了鼻涕,紧紧咬了一回牙,心底的怒意让她瞪大了眼睛。关火,放铲,李彩霞扒住窗框喊起来:“冬冬——小军——恁俩再不回来一会儿不准给我吃饭了啊——”

    八岁的冬冬带着四岁的弟弟小军就在楼下玩雪,奶奶让他看好弟弟,等天快黑了一起回家。奶奶在楼上一边做饭一边时不时探出头来瞧瞧他俩,念叨两声,冬冬想跟着别的小朋友一块撒欢儿地跑,也跑不了。

    “军儿,那儿是沟,过来!”冬冬高声一喝,捧着雪往沟渠里扔的小军顿了顿,反而笑嘻嘻地又抓起雪要扔,冬冬紧走两步拉着小军的后脖领就往一旁带,他没啥耐性再告诫弟弟一番,可是看到被自己拉扯得一趔趄一屁股蹲坐在地的弟弟,冬冬又赶紧从腋下把他架起来,拍掉了他裤子上的雪。

    小军去对着雪人抓雪、扔雪了,冬冬放下心,拾起地上的桶和铲。他看了两眼那道深沟,夏天的那场大雨,把原来的路冲成了沟,它像坏人脸上又大又丑的伤疤,让人害怕。

    “你干啥呀!”冬冬的话音伴着他手里的雪球飞向了推倒雪人头的小军,他才把雪人装饰好没一会儿,小军就第三次破坏他的成果了。他跑过去打了弟弟两下,小军瘪瘪嘴刚哼咛了一声,冬冬没好气地嚷:“好了好了,别哭,哥给你做个……做个大蛋糕啊。”

    冬冬用小桶堆了几桶雪,又拿小铲子把雪修成圆形,和小军一起把雪拍实,他抓着弟弟的手指在“蛋糕”上画了花样,说:“军儿,来,唱生日歌啦,嘿嘿,明天我生日,明儿咱吃真嘞大蛋糕,咱爸给我……哎呀先别吃,我要许愿。”

    冬冬拿小铲敲着小桶阻止弟弟“贪吃”,桶跟铲是去年生日时爸爸送给他的玩具,他们一家人那天去市里吃了火锅、薯条,他和弟弟还在淘气堡玩了半天,真开心呀。冬冬鼻子发酸,忽然不太想许愿要什么玩具了。

    路灯亮了,暖黄的光把雪花也染了层淡淡的颜色,冬冬双手交叠轻声说:“我许愿……让爸爸回家。”

    方忠魁老远就看到两个小孙子围着雪人在路灯下玩,别的孩子已经都被父母带回家了,不用说,这俩小家伙又没听老伴的话。

    “爷爷,爷爷——”小军奶声奶气地叫,冬冬跟着小军一块儿跑上去拉住方忠魁的手,“爷爷刚去银行一会儿恁俩就野了?走,回家吃饭。”他伸手拂去孩子们头上和棉袄上的雪,两个孩子争抢着往门洞里冲,比赛谁先到家。

    方忠魁踱着步走到门洞口,站定,眯起眼瞅那远处塌了块角的土山,夜色弥漫,远近的景都白茫茫一片看不太清,雪势小了,少有人声,安静得让人想喊一嗓子,他不由得咳嗽了两声,从大衣内袋摸出一盒“红旗渠”。

    只剩两根烟了,方忠魁抽出一根轻弹着,恍惚间又看到了那天儿子匆匆出门前关切又责备的眼睛,窸窸窣窣轻微下雪的声音,在他听来也变成了刷刷的雨声,他喃喃道:“不吸,不吸,你不叫吸就不吸了”。空气凉,方忠魁咳了一会儿,吐口痰,把烟放鼻子下使劲闻了闻,又放回烟盒,装进口袋。

    他一步一停地上着台阶,腿脚迟滞,仿佛在攀爬险陡的高山,刚才放烟时摸到了那张新办的银行卡,他想着等会儿要交给欣欣保管好,再交待她两句。他盘算起那慰问金的用途,两个孩子上到大学学费得多少?大了不得娶媳妇?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小灾小症的咋办?方忠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又去摸烟盒,刚碰到便停了手,不不,还是自己再打份工来得实在,下雪路滑最近都出不了车,明天去问问村会计方六看有活儿没……

    方忠魁轻咳两声,推开半掩的家门,孩子的吵闹声、饭菜的香气、漫射的灯光一下将他吞没,他很知足,又有些失落,终于还是笑了,走进门去。

    饭罢,一阵忙乱过后,小军又跟往常一样,踢掉两只鞋爬上沙发趴到客厅的窗子前,他手里拿个塑料恐龙玩偶,玩着玩具,看着外面,等妈妈下班。

    雪又下得大了,楼栋间和远处全都是灰白一片,小军兴奋地站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呜——哦,飞啦飞啦飞啦,我要跳到楼上,跳到山上,跳到天上去,我要抓——住这——么多的雪花,把树盖住,楼盖住,路盖住,呜——哦,好多雪呀,这——么大的雪床——蹦蹦床蹦蹦蹦——”

    “来呀,恐龙妈妈,恐龙爸爸,我们一起蹦蹦蹦——”小军又抓起两个恐龙玩偶摆到窗台上,“孩子,我们来打雪仗吧吼吼吼——”“好的恐龙爸爸,吃我一招——嘿,哈——”“宝宝,看我的嘴能张这——么大,啊——呜——我能吃这么多雪,好好吃——”“恐龙妈妈,我也要吃,快点给我,啊——呜——像冰淇淋一样甜——”

    “恐龙爸爸快看,那边的山上有个——有个大雪怪!”“宝宝别怕,准备合体,我们一起打雪怪,咔嚓嚓,轰隆隆,呜——好了,瞄准,发射!嘭!”“打到雪怪的胳膊啦——”“你真棒,继续瞄准,发射!嘭!”“哦哦——打倒雪怪啦,我赢啦——”

    小军高兴地把三只小恐龙往上一抛,两只落在了沙发上,一只摔到了地上,他跳下沙发,捡起地上的小恐龙亲了亲,高高举起:“恐龙爸爸真厉害,我最厉害啦,我是森林之王——哦呜——”“看,又有两只雪怪来了,冲啊——”

    纷纷扬扬的雪安静地下着,玻璃窗凝起的雾气笼住了小军的脸,他歪歪斜斜地用指头在玻璃上画了三只恐龙模样的小人,手拉着手冲他笑。“妈妈,妈妈回来了——”小军在沙发上蹦着跳着,嘴里高声呜呜叫。

    周欣裹紧围巾,拉上羽绒服的帽子,跺了跺脚,她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可还没走两步,又站住了,每天,她经过小区的这个路口时,总会愣那么两三秒。

    她望向空空的河渠,以前有座小桥的地方,什么都没有留下,粗粝的河沿两岸已被积雪遮蔽,竖立的红色警示牌上“河道危险,请勿靠近”几个字也被薄薄地覆了层雪。四围的雪白到刺眼,衬得河道黑黢黢的,湿漉又阴冷。

    像被什么吸引住了,周欣竟往河沟旁走了几步。她慢慢地蹲到地上,抱住了膝盖,把头埋到臂弯里,米白色的羽绒服与雪地融在一起,漫天漫地的白,杳无人声,她好像不存在了,消失了,如果她能够的话。

    “方明亮……我想你了。”周欣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眼睛亮亮的,直直盯着那黢黑处,很少有这样完全与外界隔绝的时候,可以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点儿什么。

    白天工作的空隙,她看到了新闻:报告,数据,隐瞒,追责,争论,转过身她就去忙别的事了。半年了,好像所有人都在竭力避免谈到那个人,尽力在她面前表现得轻松愉快,她也一样,可刚刚她一字一句看完了那份冷静客观的报告,每一个字,都扎得她的心一哆嗦一哆嗦地抽搐。

    哄乱的人声,急骤的雨声,汽车鸣笛声,老人孩子的哭声,接连不停的电话铃声,新闻播报声,哀嚎抽泣声,轻言细语的安慰声,从夏天到冬天,无数的声音没有一刻停息,周欣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外界的,哪些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她怕那些没有声响的孤寂时刻,静得让人绝望。

    现在,雪夜,好安静,能听见轻飘飘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衣服上的摩擦声,没有人看到她,没有人发现她,周欣盯着断掉的桥墩处,觉得这半年来从没离方明亮这么近过,像拥抱他那样近。

    远处的一道汽车灯光轻扫过大片雪地,晃了下周欣的眼睛,她捧了把雪,起身,双手紧紧地攥成个雪球,后退几步,使劲把雪球砸了出去,破碎掉的雪球零落一地,也许明天就会结成冰化成水消失踪迹。

    谁家孩子的呼唤声从家的方向传过来,周欣理了理头发,走入渐密的风雪,走向那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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