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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系列(5)庸常生活乍现非凡时刻——张爱玲《封锁》解读

张爱玲系列(5)庸常生活乍现非凡时刻——张爱玲《封锁》解读

作者: 谌洪果 | 来源:发表于2018-07-28 12:07 被阅读0次

    人对安全、稳定、秩序,有着本能需要,因为人渴望生存,延续,害怕毁灭;但人同时也有摆脱常规、打破规矩的内在冲动,因为人想要创造自我、实现意义,体现存在感。

    《封锁》中有一段描绘,夫人要吕宗桢下班时,在银行附近一家面食摊子买些菠菜包子回来。电车上的吕宗桢心里抱怨:“女人就是这样!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包子必定是价廉物美的!她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抱着报纸里的热腾腾的包子满街跑,实在是不像话!”抱怨归抱怨,可他还是屁颠屁颠把包子买了。同时在电车上,也有一对中年夫妇站在一起,丈夫手里拈着一包熏鱼(我猜测这熏鱼多半也是妻子让买的吧),油汪汪的纸口袋,妻子絮叨说,当心别把裤子弄脏了,“现在干洗是什么价钱?做一条裤子是什么价钱?”两幕场景,有着内在的一致性,都是司空见惯的夫妻相处的方式,里面却包含着日常生活的某种真谛。妻子的精打细算、对老公的指点埋怨,其中不乏体贴、亲近与温情。而被妻子整天絮絮叨叨的男人,终究是幸福的。

    可是,身处其中的丈夫不一定这样认为。或者说,即便他有幸福感,他也不会太重视,甚至觉得没啥意思——过日子而已。反过来,要说这种生活多么糟糕,他也不会这么想。毕竟他是银行的会计师,是高级白领阶层,他的生活足以让太多人羡慕了。他具有经济人的理性,不可能为了所谓的浪漫或新奇,而舍弃如今拥有的事业和家庭。总之,他就这样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生活,也许每天都有一些不同的烦恼,需要操心的事,但整体的人生基调是充实忙碌的,一天奔波下来,回到家中,是他最大的放松和安慰。小说初版的最后两段中,写到他在家中一面吃晚饭一面阅读女儿的成绩报告单;“饭后,他接过热毛巾,擦着脸,踱到卧室里来,扭开了电灯。”

    所以,千万不要被他对翠远倾诉的那些话所迷惑。这些话听起来,好像他事业家庭,都是多么的不幸:

    “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我简直不懂我为什么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哎,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你——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当初我也反对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我自然是愿意让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年轻……”;“她后来变成了这么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娶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毕业。”

    男人追女人的手段之一,是把自己说得多可怜,以唤起对方的怜悯,不知不觉间两人心理也就亲切了许多。这些水深火热的话,连翠远也不相信。翠远知道,“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可是人的心思就是那么微妙,明知对方是撒谎,可仍然获得了某种信任、被看重、被爱的感觉。

    甚至要注意,吕宗桢勾搭吴翠远,也是出于偶然、无聊和被迫。偶然因素:电车封锁了;无聊因素:包包子的报纸也看了,百无聊赖;被迫因素:他看到了令人讨厌的表侄,为了躲避对方,赶紧换座位到翠远旁边;没想到表侄看见了他,只好假意忙着跟翠远调情。而在表侄面前,如果把戏搞砸了,岂不很丢人?于是拿出中年油腻男撩妹的所有解数。

    还要留意,吕宗桢对翠远的印象经历了几次大的变化,一开始,“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个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随着入戏渐深,“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到后来假戏真做,“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竟向对方求婚;而在游戏结束,回到家后,“翠远的脸已经有点模糊——那是天生的使人忘记的脸。”与这种印象相对应,宗桢对翠远,也似乎动了真情。先是“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毕竟是新鲜感,看别的女人总比看妻子来的有趣。然后,他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这种惬意,源自某种不需要负担的情感。因为是偶然的相逢,反而可以道出许多真心话,在那一刻,“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瞧你这张嘴!”这里有心理的寄托、心潮的荡漾,还有心情的戏谑,它们共同构筑成一个苍白的人的美好瞬间。然而,吕宗桢对于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的真实感受,却是“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飘散了”。换句话说,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男人需要这样的工具化的女人。

    在这种场合,吴翠远表现出女人式的“情感幼稚”,情感幼稚的原因,是她的情感缺失。而且情感缺失的根源,又在于她作为髙知女性,在男权环境下选择机会的匮乏。翠远出身于带有基督教背景的新式家庭,家里竭力鼓励女儿用功读书,一步一步往上爬,大学毕业后留校担任英文助教。按理说这种现代精英独立女性,应该前景光明,爱情事业双丰收才是。可是她遭遇三重局限:

    第一,家长渐渐对她失掉兴趣,宁愿她当初匀出点时间找一个有钱的女婿。家庭会承载更多的名望要求,相比个人,更难以免俗。看来当他们发现女儿十年寒窗,不过混在大学底层,终于意识到投资失败。翠远在家庭氛围中遭遇冷遇,内心落寞可想而知。

    第二,在学校里,翠远老觉得谁都看不起她。她的这种感受是切实的。一则她作为教英文的老师,却没有出过洋;二则她是女人,再怎么着也不可能谋到多高的工作岗位。总而言之,像大学这样的高等知识精英圈子,其实是最具男权色彩、等级森严的地方。

    第三,她自己已经被规训成毫无个性的好人。“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这些所谓高雅的教养,不过是外在的附丽,它们不是翠远真正想要的。另一方面,虽然她内心并不快乐,但她已经丧失了反叛的能力。她的“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唯恐唤起公众的注意。然而她实在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脸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没有轮廓。”

    也许很多人很难相信,这样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新式女性,居然做不到特立独行、个性十足,反而顾忌更多,越加受世俗标准的影响。但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真相,事实往往如此。受教育越多,越容易瞻前顾后,越舍不得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微不足道的东西;而那些表面越有个性的人,所受世俗压力越大,越感觉不被人理解,故而也就越加在意别人对她的评价,进而不自觉地按照别人的标准而活。久而久之,反倒比一个普通的人更平庸、更无趣了。

    翠远毕竟现在只有二十五岁,刚开始工作,还没到万念俱灰的年龄。在每天格式化的日子,她不敢付之于外在的行动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只要有一丝缝隙,一点机会,不会对自己的名声造成太大伤害,她还是遏制不住去体验一下越界的满足感。而电车的封锁,为她提供了一个异质空间,使被压抑的情愫有了释放的可能。她先是拿出卷子批改,看到一个男生的作文写着“红嘴唇的卖淫妇……大世界……下等舞场与酒吧间”,她居然给了一个A,她不由质问自己,为什么给这么好的分数?一问自己红了脸。“因为这学生是胆敢这么毫无顾忌地对她说这些话的唯一的一个男子。”

    平日因为自己的循规蹈矩,她的这种真切渴望被遮蔽了,别人要么对她敬而远之,要么视若无睹。翠远因为本人就是好人,所以对好而伪的人一向是厌倦的,而在这个封锁时刻,一个坏而真的男子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吕宗桢一开始搭讪,便说从撕破的广告依次看到了她的下巴、眼睛、眉毛、头发。可从来没有人如此留意她的具体身体部位啊,“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伸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

    如果吕宗桢仅仅是一个“靠得住的生意人”,一个好人,翠远根本不会感兴趣;但他“倒也会花言巧语”,这种真人,一下激活了翠远的生命力。翠远心中的真,并非真诚,事实上花言巧语的意思就是满口假话。她所谓的真,乃是展露情欲的本能,追寻内心的快乐。这个愿望说起来简单,但在社会条条框框压制下,实现起来何其之难。每个人都道貌岸然,带着面具生存,太累,而人,总是有坏一下的冲动的。

    “他们恋爱着了”,好快,就如某句诗所言:没有犹豫是因为有一种默契,希望便成了美丽的信念不朽的雪崩。翠远甚至已经打算要做吕宗桢的妾。“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然而,男人是靠不住的,对于逢场作戏的宗桢而言,从一开始就并非那么决然,他仅仅是说说而已。一边把清纯女子撩起来,一边又在犹豫不决寻找退路。他对翠远说,“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应了,你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是不是?……是不是?”又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既然知道对方如此为难,你自己又没多少钱,那你还说娶人家干嘛,这不明摆着耍人吗?

    而翠远这边,一个觉得自己“可爱的”、有“端凝的人格的人”,一个时时刻刻期待真爱降临的人,却已经完全把这事当真了。感情,对男人而言,常常是游戏;对女人而言,常常是托付,一生的托付。看到对方左右摇摆,翠远心里想着:“以后她多半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她仍然把对方想得太好,尽管她残存的理性清楚对方终究“是个好人”,和无数男人一样的好人。于是“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可惜她的心思,吕宗桢不可能读懂。

    宗桢急切要她的电话号码。这一举动,足以让一个女人更加意乱情迷,这是以后可以保持联络的信号,说明情缘可以再续。翠远飞快说了一遍号码,便不做声了,她有矛盾的小心思,觉得如果他有心,电话号码不用笔记,也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就用不着往下谈了……

    翠远沉迷在这份侥幸里。这时,封锁开放了,伴随叮铃铃的铃声,宗桢突然起身,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以为他走了。尽管她理智地告诉自己,就当他死了,一切结束了,但她还是盼望他打电话过来,那时“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翠远盼望自己平淡无奇的生命,能发生这样的戏剧性。是的,太戏剧性了,只不过完全不是她预想的那种。翠远一睁眼,望见吕宗桢遥遥坐在他原来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这是吕宗桢的切断方式:残忍、冷酷、粗暴、干净利落,他毫不留情地把翠远打回现实的世界,让翠远今后对美好生活再不存丝毫念想。他扼杀了一个人的情感世界,我们却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毕竟,想法越多,生存越艰。到头来,连这样的非凡时刻,也都不过是不愿承诺担责的男人游戏呼吸的一个常态而已,了无新意,属于这庸常世界的一个部分。无所谓封锁,无所谓突破,也无所谓退缩。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地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命运如辘轳,生活如车轨,而人生,犹如吕宗桢在家中看到的乌壳虫,从房这头爬到房那头,整天爬来爬去,没有思想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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