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我希望你不要合上书,然后觉得说,“啊!幸好这是一本小说,幸好我可以放下书”,就是物理性地放下一本书那样把它放下。我希望你不要放下它。我希望你可以像作者我一样同情共感,希望你可以与思琪同情共感。我希望你可以站在她的鞋子里。
其实写这个东西是很荒芜的,旁边的人很难想象我站在伊纹跟思琪的鞋子里面有多深,很难想象我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有多么忠于小说的世界观,包括思琪觉得她是她自己的赝品,包括她的平行世界的观念,她觉得她的人生已经停止了。
我希望这本书的读者在读完这本小说的时候,不要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这本小说是一塌糊涂的,它是一败涂地的,它是惨无人道的,它是非人的。
我没有要救赎、净化、升华、拯救。我甚至可以很任性地说,如果你读完了,然后你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我觉得那是你读错了,你可以回去重读。
我觉得这个故事它最惨痛的地方,或者说思琪的事情对她杀伤力如此之大,或者说思琪的故事对她如此具有毁灭性,或者说思琪为什么注定终将会走向毁灭且不可回头,就是(因为)她心中充满了柔情,她心中有爱、有欲望,甚至到最后她心中还有性。所以她没有愤怒,这是这个故事它最毁灭性的一点,所以它不是一本愤怒的书,不是一本控诉的书。
林奕含
其实我一直在避开泯灭一切希望的作品,比如高中时借朋友的《人间失格》翻看过,不到十分之一就不能再允许自己看下去了,比如我至今没有攒起打开《熔炉》的勇气,那些文字、那些画面,会不断怂恿被我拼命压到心底的欲望,有人畏惧它的存在,有人觉得那是一种解脱,但我宁愿选择另一种逃避,所以我什么都没做。
有些东西不能用纸笔写作,屏幕上敲出齐齐整整的文字,只用那种疏离感能够挡住伸向美工刀的手指。
浓稠的黑暗里闪着隐约的光亮,想辨一辨是实是幻,却发现已不知在哪失了伸手触碰的勇气。
铁轨上雨水迸溅、一辆车飘过、我醒了。
读过这本书,我才明白看书原来会这么痛苦。主动地窥视这世界藏在面具下的虚伪和浓稠的黑暗,内心盛着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的痛彻心扉的清醒。每句话都浸透了伤痛,不得不时而抽离,从面对黑暗却无能为力的无奈和痛苦中喘一口气,猛然抬头,车窗上的水迹好像一道伤痕。
以前有时候会觉得看着书一本本填满书柜,收获的虚荣感多于内心的知识,那一排排的书,会被翻开第二次的屈指可数,所以变得鲜买新书。但读过这本书的电子版后,我感受到了一种必需。
我希望它能立在书柜里,立在我的世界里,持续宣告一个总是被逃避的真相:人性可以黑过黑洞,地狱和人间不是两个相互独立的概念。
购买和阅读是我对痛苦的尊重。
希望她的灵魂找回了那个尚无邪的小女孩。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隐瞒不是一种保护,无知不等于纯洁
小孩最初说的往往是雪亮真言,大人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懂什么。挫折之下,小孩从说实话的孩子进化为可以选择说实话的孩子,在话语的民主中,小孩才长成大人。
他硬插进来,而我为此道歉。
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想去干净就太苦了。
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一个人被监禁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份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
想到《水形物语》,水怪不觉得哑女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他不知道哑这个概念,所以哑女感到自在。
而“幸存者”呢,旁人无法忘记他们过往的经历,与“幸存者”相处时无法抛弃过往,他们感到不得不处处小心翼翼地与“幸存者”相处,觉得初衷——不伤害他们——简直就是圣母般的行为。
想到伊纹,她发现思琪和怡婷知道她努力掩饰的秘密时,发现思琪和怡婷在小心翼翼地不触及她的伤口时,她感到的不是安慰,而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悲哀,唉,她可爱的两个小女人也知道了,一切都彻底回不去了。
(伊纹)想到这里就哭了,眼泪滴在地上,把地板上的灰尘溅开来。连灰尘也非常嫌弃的样子。
书中有个叫郭晓奇的受害女孩,她鼓足勇气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父母,但得到的却是二次伤害。
“你跑去伤害别人的家庭,我们没有你这种女儿!”
晓奇把脚套进鞋子,妈妈推了她,鞋也不用穿了!
妈妈看不透女儿倔强言语之下的痛苦和无助,没有真正理解事件逻辑便依据自己的思维下了错误的判断,满心满脑都是羞耻感和罪恶感,她所有的行为、言语,都是在把罪过都怪到作为受害者的女儿身上,不仅没有表达任何身为亲人应有的心疼或慰藉,反而透着一种彻底的不信任,肆意地往原就伤痕累累的女儿身上撒上一把又一把的盐。
为什么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广告牌?姐姐,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姐姐,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这是主人公思琪写给伊纹姐姐的信。一个个问号敲打着内心,这段文字滴着绝望,散发着痛苦的味道。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我可以忘记丑恶,可是丑恶不会忘了我。
如果姐姐能用莎士比亚来擦眼泪,那我一定也可以拿莎士比亚擦掉别的东西,甚至擦掉我自己。
书写,就是找回主导权,当我写下来,生活就像一本日记本一样容易放下。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搁杆,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看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愚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望、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来源:拟南芥的小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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