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看待木心?

作者: 金刚亮亮 | 来源:发表于2018-09-18 19:26 被阅读113次

    对于今天的文学界来说,木心仍然是一个“闯入者”(或者,用“写作精进社”里家善老师的话说,是“局外人”)。这么说,意味着文学界包括文学史界,至今仍然不知该如何面对和处理木心。

    木心,就像一颗长满刺的板栗。

    一、当我谈木心时我谈些什么

    如果有一个快速答题游戏,问我提起木心,迅速浮上心头的是哪些印象,那么我会回答他的四个文字片段。

    1.童年随之而去

    这篇散文出自《哥伦比亚的倒影》,作为中学生阅读题材料,想必很多人都熟知。但为什么最终丢失了那只心爱的越窑盌,对于木心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意义,甚至标志着他自我生命历程中童年的结束,我至今没有看过什么入流的解读。

    《童年随之而去》整篇都弥漫着一种高级的对于童年的乡愁,那种温柔恬淡中的撕心裂肺,在我的阅读体验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那只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一样最终失去不见的盌,那些人声繁杂中的橹声欸乃,不知在木心内心的世事倒影和幻境中反复出现过多少次。

    我只把让人心颤的最后几句从碧波橹声中捞出来放在这里: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在这样难以冠以任何形容词来形容的文字面前,我只能很俗地把想到的一首歌名写出来:有种想哭却不能哭的冲动。

    怎样理解随着那只浮氽而去的盌,终结了木心的童年?言不及义的解释在此不提也罢。我们用木心自己的夫子自道和周国平谈童年的一段话来勾连解读(两人都不是针对此文,都是无意之语)。

    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木心有一段话讲孩子的知识,虽然出自不同的篇章,却不啻是《童年随之而去》的最重要的作者自注: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木心从这只费了周折找回却得而复失、永远脱手而去的心爱的越窑盌中,究竟懂得了什么“不该懂的”,使自己远离了童年的幸福,陷进不能解脱的人生困惑,木心自己不会讲(讲了就没意思),倒是周国平在《守望的距离》中说的一段趣味近似的话,可以和木心形成印照:

    孩子不在乎时光流逝。在孩子眼里,岁月是无穷无尽的。童年之所以令人怀念,是因为我们在童年曾经一度拥有永恒。可是,孩子会长大,我们终将失去童年。我们的童年是在我们明白自己必将死去的那一天结束的。

    周国平的问题在于狭隘地看待了童年与永恒的关系(并非只有死亡会终结永恒),他的哲学也只是在有限的程度上从自身的经验和情感腹地上打开了一点纵深,但“童年之所以令人怀念,是因为我们在童年曾经一度拥有永恒”仍然是外人对《童年随之而去》所做的最好注脚。

    也因此,对于为何那只脱手而去的越窑盌,消逝了木心的童年,我的回答很简单:因为永恒被打破了。他从此明白了人生断裂的不可避免——实际上,他是在小小年纪就明白了人生实苦。

    2.迟迟

    木心的《琼美卡随想录》中,有一篇《迟迟》,是我喜欢的文字。抄录最后几段如下:

    我想,我想有一天,老得不能再老,只好派人去请神甫来。神甫很快就到,我说,我倚枕喘然说:“不不,不是做弥撒,您是很有学问的,请您读一段莎士比亚的诗剧,随便哪一段,我都不能说已经看过了的。”

     神甫读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对话,我高兴地谢了,表示若有所悟。

     然后请他讲托尔斯泰的故事,神甫传达了尼古拉维奇最后出走的那一夜,很冷的冬夜,帽子也不小心跌掉了,我很惊讶:“真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神甫说:

    “真是这样的。”

     这篇《迟迟》,我当年曾经在新年读书会的场合,在同学们面前当众朗读过。这是一篇表明木心人生抉择心迹的文字。神甫和莎士比亚,代表的是两种心灵安顿的方式:宗教的,和人文的,而弥留之际不是做弥撒,是请神甫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在木心心中,莎士比亚首先是一个诗人,这是木心能够向人奉赠的最高贵的头衔,其实如果给木心一个唯一的身份,我想也是:诗人),这是木心在通过自我设想的临终仪式,表明自己铁了心的自足选择:他一生的心之所系,在于诗,在于美。

    他的人生寄托在诗歌和艺术(木心说: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是艺术),而不是宗教。或者说,诗歌和艺术,是木心的宗教。

    木心说:耶稣是集中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分散的耶稣。

    3.小说与哲学

    我能马上联想到的还有木心在《素履之往》中讲过的一句与他的人生体验相交织的、睥睨凡俗的阅读观:

    把小说作哲学读,哲学呢,作小说读——否则没有哲学没有小说可读了。

    把小说当成哲学,把哲学当成小说,这本身就是一种能“见诸相非相”的极高明的阅读智慧,厉害的是这在木心不过是游戏般的云淡风轻的日常操作(我联想到他说的:艺术学院里坐着精耕细作的大老粗)。

    这种“见诸相非相”的惊人本事,还体现来诸如“道德来自智慧”“无知的本质,就是薄情”这样打通认知藩篱的格言警句,其中的风骚睿智,不可方物。

    4. 《脚》

    木心有一首这样的诗,抄录在这,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脚》

    别支撑,莫着力

    全身覆熨在我胴体上

    任我歆享你的重量,净重

    你的津液微甘而荽馨

    腋丝间燠热的启示录

    胸之沟,无为而隆起的乳粒

    纤薄的腰腹却是遒劲之源泉

    再下是丰草长林幽森迷路了

    世俗最不济的想象是美人鱼

    那是愚劣的,怎可弃捐双腿

    我伏在你大股上,欲海的肉筏呀

    小腿鼓鼓然的弹动是一包爱

    脚掌和十趾是十二种挑逗

    最使我抚吻不舍的是你的脚

    理解这首诗中的活色生香,大概需要用到木心自己的两句话来完成两次跃迁——一次是从肉体到爱情,一次是从肉体到灵魂——一句叫做:青春肉体不再,爱情就不知还是什么;另一句是他的另一首诗题:《肉体是一部圣经》。

    想到木心作此诗时年近70,“70的花白胡子老男人噢”,相对于情圣浪子李敖讲的“灵肉一致”,无论从美学提练还是人生经验上,木心都显得更加形而上。

    大概像纪德所说的一样,他的这种写作同样是在探索:“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

    二、怎样看待木心?我的四个判断

    1.他自觉地选择了一种人文主义的区别于宗教的人生态度和行为方式。

    这种自觉和明确,在文人和艺术家中是少见的。

    木心当年有一首律诗:

    休道轮回苦,人生实赖之。

    世情常有憾,天道愿无私。

    因果苦不爽,盛衰莫费辞。

    何为求解脱,我佛亦顽痴。

    把轮回与红尘反转,变成一个值得拥有、拥抱、体验的东西,什么因果什么解脱,木心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要顽痴而执着地“霸占你的美”。

    这种放弃轮回、放弃宗教的自觉态度,在希腊的酒神精神里可以见到,在学者对纪德的评价中也可见一斑:

    纪德认为上帝死了,人还活着,人取代了上帝空出来的位置。这种完全获得了自由的人,虽然不能全能,却能从全欲来达到上帝全能的高度,才无愧于争得的自由。因此,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全面把握各种各样的生活真实,体验各种各样的生存形态,自由享用人间的所有食粮。

    同纪德一样,木心选择了人生的试炼。

    2. 他是诗性地贯通东西方文化的第一人。

    我战战兢兢做出这个评价,因为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里,木心就是这样一个绝无仅有的个例。

    他讲《诗经》、说希腊神话,讲《世说新语》、说《堂吉诃德》,讲《离骚》《九歌》《西厢记》《西游记》、说叔本华、康德、尼采、瓦格纳,讲嵇康、曹雪芹、鲁迅,说《鲁宾逊漂流记》《忏悔录》和《共产党宣言》、席勒、雪莱和拜伦……这种诗性的贯通,不同于理性的、智识理论层面的学贯中西,是在对美和人性的透彻洞察和诗意提练中达成的平等以待、心意融会与人文贯通。

    比如他讲《封神传》中的“哪吒闹海”:

    (哪吒)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

    比如他讲《金瓶梅》:

    (《金瓶梅》)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类似的惊人妙论还有很多,随手拈来一般,却是震古烁今。这种诗性融贯中的炉火纯青、写意自如,段位之高,几乎无可匹敌,几乎只能用木心自己的话来解释自己,他说:

    东方对于我来讲是一半,西方对于我来讲的是另外一半,合在一起就是我的艺术。

    而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还需要用木心的另一句话来自我诠释:

    二律背反中间是有欠缺的,这欠缺就是我游戏和工作的地方。

    木心在这种诗性的中西贯通中,在这种真正意义上的“观乎人文”中,实现世俗超越和自我完成。

    但是由于这种透彻和清醒——确切地说,从那只越窑盌脱手而去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他的情感和思考底色注定是悲观的。木心说:“悲观是一种远见”,“凡是清醒的人都是悲观派”,他在文章里早给自己准备好了两个合适的标签,一个叫做“宿命的唯美主义”,一个叫做“很好的悲观主义者”。

    3.在当今的文学史上,他是一个彻底被低估的人物。

    我有时也想不清这个时代怎么能给我们捧出这样一个人物。

    不管时代有没有给他土壤,他就那样自顾自地成了一个不朽的诗人。

    大概只能用与木心跨越时空惺惺相惜的尼采的那句话来解释:“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我想到李玉民在《纪德——令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迷惑的作家(代序)》中说到的:纪德的生存和他的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就是一座现代的迷宫。

    木心的生存和他的作品所构成的世界,同样是一座现代的迷宫。

    4.独一无二地文学评论家、文学鉴赏家

    作为文学评论家、文学鉴赏家的木心(著有《文学回忆录》的木心),发展出一种难以模仿和超越的文学史的书写方式:他能和每位他所评论的人物在深刻的同情、理解和东西融贯中,做跨时空地心性相映,血肉相连,休戚与共,人我互构。

    他始终能以一种带有深刻的智识理解和情感理解的对话姿态和高度,以“我注六经”和“六经注我”的主体互射来处理世界文学史中的庞杂人物和作品。

    我以尼采为轴心,随手举几个例子:

    •   拜伦的个人至上,纯粹的独立,纯粹的自由,其实就是尼采的超人意志。

    •   说尼采是哲学家,太简单了。我以为他是:一个艺术家在竭力思想。我常想:尼采,跑出哲学来吧!

    •  在我看来,叔本华、康德、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

    把自己的生命体验注入对人物和作品的卓尔不群、撼人心魄的理解和讲解中(其实这些人物和作品本身正是这种生命体验的构成部分),能做到这一点的,我实在也想不到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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