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年春深四月,是墨城最热闹的时候。一整条杨柳巷都挤满了百姓,有的甚至爬上了自家门庭的瓦楞顶,探着头,望着不远处的江烟桥。顺着众人所指的方向,楚云君一眼便望见了江上的戏台,戏台上正演着《长恨歌》,一惊一落间,那女子青袖遮住了半边脸,朦胧中仿佛桃花落满了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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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罢,众人都拍手叫好,喝彩声连成一片,楚云君轻抬衣袖,也跟着鼓起掌来。一个侍卫匆匆走来,伏耳轻语:“公子,大人命令您即刻回去。”楚云君眉头紧蹙,眼神漠然,侧身之际,回望那戏台已经在拆场子了,楚云君兴致全无,眉眼显着怒气,阔步将侍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楚府。楚岚山刚望见楚云君迈进正堂的门槛,便把手中的折扇狠掷了出去,正好落到楚云君的靴前。楚云君躬身捡起折扇,在手里轻敲了几下,抬头瞥见那梨花案上的两盏茶,便知晓了几分。
“父亲,洛大人是否来过?”
楚岚山一脸愠色瞪着楚云君,佛珠被攥的紧紧的,仿若随时崩裂。
“你还有脸回来!今日你可知是什么日子?”
“明日,我会去薛府拜访,今日,身体告病,不便起身。”
见楚岚山震怒,楚云君垂眼若有所思,修长的玉指轻敲着扇柄,片刻,站起身来:“这门婚事,随您如何操办,我岂不是任您摆布?”
楚岚山听罢,更难抚怒气,指着楚云君欲要说些斥责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侍女慌忙搀扶着楚岚山回房歇息。
楚云君收起了那副云淡风轻的眉目,摩挲着杯盏上的青底花纹,不语。侍女们都低着头,不敢有什么动静。
“今日,那江烟桥搭了个戏台,你们谁知道,那戏班子打哪里来?”楚云君把玩着折扇,轻轻一开,遮住了半边脸,鬓如刀裁,露出的凤眼甚是好看。
“回公子,具体的来路,奴婢不知,但那戏班子居于朗月阁,青衣名为柳烟洲,朗月阁一绝。”
楚云君轻挑嘴角收起了折扇,仔细把玩着这三个字:“柳烟洲。”
二
月夜,墨城一片皎洁。楚宅灯火如昼,宾客满座。正值大婚之日,正是个好时机。柳烟洲步如清烟,点着墙外的翠竹,轻身跃下,扭身进了枕雪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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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君身着赤红金边锦袍,腰系祥云玉带,垂鬓如墨,明眸似月。醉意涌上胸口,再到咽喉,之后又染红了脸。楚云君一路跌跌撞撞,左摇右晃地走到别院,倚在那颗梧桐下,吐了许久。在这深宅里,最无可奈何的,便是连月亮都清冷起来,可这王权富贵背后,牺牲的,又何止这四方天地的月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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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君一身颓意,推开婚房的门。那榻上端坐着盖着喜帕的新娘,隔着红烛,楚云君伏在案上,一阵冷笑。
“你知道,你我并无夫妻之情,往后,互不干扰便好。”那榻上女子并未吭声,惹得一片安静。楚云君一阵狐疑,连酒也醒了。他慢慢走近,走到榻前定步,猛地掀起了鸳鸯红纱,可见到那女子,却愣住了。
柳烟洲朱唇轻启,深湖般的眸子紧紧地锁住了楚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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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枕雪阁的的烛光已灭,屋外的侍女满脸欣喜地提着莲花灯纷纷退下了。
三
都说洛家小姐长相不如意,可看这真人出现在枕雪阁,下人们都瞠目结舌,那柳烟洲生的肤白如雪,腰如束素。目如秋水,眉若翠羽。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下人们都对柳烟洲礼待有加,分毫不敢怠慢。
夜色如水,这枕雪阁美若诗意。楚云君躺在木制浴桶里,闭目养神。蒸腾的水汽朦胧中描摹着俊朗的侧脸,眉若远山,发比佳墨。侍女提着木桶,准备添水。楚云君微睁双眼:“你去请夫人来,这里交给夫人就好。”
柳烟洲端坐在梳妆案前,摘下珠钗,准备更衣就寝。
“夫人,公子请您到藏风亭。”那侍女虽低着头,可却仍掩不住笑意。
“藏风亭?”柳烟洲仔细思索。这楚云君唤我去那里做什么?来不及思虑太多,下人们毕恭毕敬地引着她到了藏风亭门口,便都退下了。
柳烟洲迟疑,却还是轻轻推开了藏风亭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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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风亭内,一片云雾缭绕,恍若迷境。走进内阁,柳如烟便一眼望见了楚云君。霎时,柳烟洲的心跳仿若漏了一拍,一时不知是进还是退为好。
“定在那里做什么?夫君还在等着夫人侍我沐浴。”楚云君的声音低沉有力,就好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她。走近看楚云君的时候,柳烟洲几乎是不敢睁眼的,可楚云君那双有力的手,一下子就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莫要羞怯,你我本是夫妻,日后便也是要如此的。”
“公子不是曾说过,你我本是陌路之人,可如今又为何做出此举?”柳烟洲眼神躲闪之际,楚云君凤眼已经逼近:“是有此事,不过,我改了主意。夫人莫要耽搁,这水都要等得凉了。”话落,楚云君的又作小憩的样子,嘴角带着挑逗的笑意。
“呃......好。”柳烟洲拿着浴布擦拭着楚云君的肌肤,每一寸,如玉般美好温润。
可公子,依旧是那墨城风流俊朗的楚公子,柳如烟却不是洛雅。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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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月之期,算起来,柳烟洲已在枕雪阁住了足足三月。柳烟洲放飞信鸽,倚在窗边,心事重重。
“你在看什么?”柳烟洲定神抬头便见到了楚云君,他身穿着素色锦袍,站在窗外的梧桐树下,看着柳烟洲。
“今日我去朗月阁听戏,你可愿意?”柳烟洲试探着问了一声。
“夫人喜欢,自然陪同。”
朗月阁。
今日的戏极其乏味,柳烟洲注意到楚云君手里的折扇已经不知道开合了多少次。众人纷纷议论这朗月阁的角不知何时便换了,一片唏嘘。柳烟洲回想起阁主信里提及的时机,便是在这杀手密布的朗月阁。今日,楚云君怕是躲不过去了。
“你可知,柳烟洲?”
柳烟洲听到自己的名字,顿了一下,故作镇定:“知晓几分,有名的戏角。”她这三月以来,一直与阁主用信鸽秘密往来,为的,只有一个目的:刺杀楚云君。
在一片掌声中,十几个蒙面刺客从二楼跃下,直奔楚云君刺去,柳烟洲楚云君紧紧地护在了身后。朗月阁的观众被吓得四处逃散,木案被掀翻,地上一片狼藉。十几个刺客手持寒刃杀气腾腾。
“你们是何人?胆敢在墨城撒野!”楚云君被刺客团团围住,但却没有丝毫慌张胆怯。柳烟洲的右臂被楚云君攥得紧紧地,这手劲儿极大,似乎怕自己的宝贝被谁抢了去。
“今日,誓死取你性命!”那刺客拼了命一般杀了过来。
楚云君手持折扇,挡住迎面的剑刃,飞旋袖摆,玉手持扇柄,如风饮雪,打在身上,着实疼痛难忍,那纸扇用作武器,力度极大,刺客被频频逼退。
柳烟洲心里泛起了纠缠的感觉,她看着楚云君那凸起的骨节,莫名觉得后悔,这男子与自己素不相识,却必须杀了他,可他又亏欠了自己什么?她只是一枚棋子,背负了世间寒凉的可怜人。
突然,一个蒙面死侍朝着柳烟洲刺来,楚云君见状,护着柳烟洲,侧身躲过弯刀,迅速转身将柳如烟推出包围圈。那柄长剑不偏不倚刺中了楚云君的左胸口,殷红的鲜血在心口扩散,染红了素色的锦袍,恍如开得正盛的彼岸花。
柳如烟抱着楚云君,捂着胸口的时候,那涌出的血温热地裹覆了手掌,柳如烟眼里噙着泪,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云君望着柳如烟,眼神有些落寞。
“你,在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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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自从那场刺杀后,楚云君便被府里的人禁足在了别院。他的身体还是十分虚弱,万幸的是,那刀刃并未伤及要害,可也十分凶险。可自那以后,柳如烟与楚云君变更亲密了几分,下人们都说这公子与洛小姐成亲之前虽未逢面,却觉得格外登对。平日里二人就在枕雪阁下棋,饮茶,闲聊《山海经》。可每次柳如烟坐在窗前瞥见楚云君的胸口,自己的心却也觉得异常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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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你看这棋局,是否还有转机?”楚云君披着裘皮斗篷坐在棋盘面前,手里的棋子迟迟未落。案上放的那盏茶已经凉了,却还是满的。
“这黑子被困其中,恐怕是个死局了。”柳烟洲重新斟了一盏茶,递给楚云君。
“你说,这心若被困,该如何解局呢?”楚云君将黑子落下,棋局已败。柳如烟鼻尖一酸,手里紧紧攥着那锦线绣花手帕,不敢抬头看楚云君。“棋局已定,先把茶饮了,不然,你的身体着了凉,我可担待不起。”
柳烟洲回到自己的房间,一遍遍回想楚云君的话,心里如同被狠狠地刺了一刀,鲜血淋漓。
信鸽又来了,那鸽子刚飞到窗棂边,便死了。阁主早已不信任柳烟洲,信里,命令她三日内必须杀掉楚云君复命,否则按门规处置。
三日,只有三日。柳烟洲看着梳妆案上的红木方盒,犹豫了,她不忍伤害舍命救她的楚云君。但,说是不忍,还有一些微妙的情感在困扰着她,可她自己却始终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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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最后一日,这雪下了一夜,柳烟洲也清醒了一夜。她命厨房做好了几道楚云君爱吃的菜,还特意温了壶上好的葡萄酿。
楚云君今日显得格外俊朗,穿了件槿紫糁青衫,连中药的气味都比平日淡了些。见柳烟洲坐在对面,他轻拍身边的红木椅:“小雅,坐过来,今日设宴请我,又为何如此疏远。”
“公子,知你喜爱这几道菜,便吩咐下去做,今日,小雅再谢你为我挡下那一剑,小雅无法报答,以酒代话。”柳烟洲端起酒杯,便要饮下,却被楚云君拦了下来,将那葡萄酿一饮而尽。
“烟洲,你可知那《长恨歌》的结局?”楚云君红着眼,眼神突然憔悴如薄纸,烛灯里他的眼睛有些许晶莹 如将灭的星辰一般。
“你……”
“从那江烟桥,我便知晓你。大婚那日,我见你第一眼,便发誓再也不会放你离开,即便你恨我,或是即便我恨你。我的阿洲也会为我而落泪,那是此生最大的幸事。”楚云君的声音沙哑如吞粗砾,两心绵不断侵蚀着他,差点涌入心口。这毒让人心痛楚万分,悲不能自抑。
“那日的心头血,夫君予你,可是这唯一的痛,是不能与阿洲共老了。”楚云君苦笑着,身体却似没了脊梁,歪着跪倒在地。
柳烟洲泣不成声,瘫坐在地上,她望着楚云君,胸口一阵刺痛。果真笑话,原来,这种感觉竟在今日如此清晰。
“不好了!不好了!着火了,快来人呐!”屋外乱成一团,众人纷纷赶来救火。枕雪阁外的琉璃瓦顶上,朗月阁的刺客,手持弓箭,望着那一团火光,烧尽了梧桐,火舌舔舐着屋顶,待到未见楚云君时才离开。
翌日,楚宅的枕雪阁,早已烧成灰烬,众人寻不到洛雅和楚云君,便置办了二人丧事。楚岚山在那之后,日渐消瘦,最终病故。楚宅的下人们早已各寻出路。
这墨城的百姓提及楚家,总会感叹造化弄人。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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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霜序,又是一年凉秋。终南山那晚树下,有一良人。
“阿洲,我想喝葡萄酿。”男子面容如朗月般美好,正双手托腮,作哀求的表情望着那女子。
“不许,公子余毒未清,不可饮酒。”
“阿洲,那你为我唱一折戏,好不好?”
“公子想听什么?”那女子正在树上摘桂花作酿,无可奈何的跃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阿洲可知我心所想?”那男子捂着心口的位置,俏皮地发问。
“一摸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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