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声滚滚,催促我从碎梦中醒来。
刚做的梦,只留下一丝情绪——烦躁。
骤雨在敲打我的耳膜,慢慢减弱,逐渐停止。蚊子开始吟唱,苍蝇高歌,轰隆隆雷声又起。我索性睁开眼,干脆欣赏它们的表演。可眼前一片漆黑。
表演在继续,我用了一首歌的时间来确认自己真的睡不着了,也确认了自己还没醒,还在梦中。
我坐起身。我是和衣而卧,鞋都没脱。这地方很狭窄,伸手就能摸到两边的墙壁和头上的屋顶。我看见脚后面有一条纤细的光,是个出口。
推开金属门之前,我就知道自己又处于地下人防通道里,只是没想到这次的通道比以往梦中的更加局促,光线也更昏暗。
我鬼鬼祟祟沿通道左拐右转,爬上爬下,几乎不假思索的选择方向。我对这里了如指掌,我出行的目的是去看电影,我必须注意不被保安发现。
电影院在一个正方形的竖井之上,爬上一截铁梯,方井盖上有把手,有合页,向上一推就开了。
《猫和老鼠》,不是前段时间和儿子看的那部新作,是古老的黑白片。汤姆一样在按照导演的意图表演傻X,杰瑞也一样在不停地表演小机灵鬼。
前方座椅遮挡了部分屏幕,不过没什么要紧。大人和孩子们都在笑,有粒爆米花落在红色高跟鞋边,我迅速伸手捡过来,随即迅速将其塞进嘴里。
我在观众屁股之下观看电影,影院座椅梯形台下是空的,我趴在一个高度合适的钢架上,前面那块木头挡板可以拆下再装上。我也和大家一起哭或者放声笑,反正电影音响可以给我掩护,观众不太会留意自己屁股下面的响动。
电影还没散场,我想着该回去睡觉了,不然会影响早上去看升国旗。观看升旗仪式是我每日雷打不动的活动之一,也差不多算是当天第一个正式活动。
升旗仪式结束后我才能吃上早饭。因为仪式五点开始,凌晨四点多出门,大部分早点摊还没开始营业,好多游客会带些食品充饥,剩下的残余物特别丰富。
我不是乞丐,不讨要,更不接受嗟来之食。我的行头比较旧,但不破,也不太脏。我力求在人群中做个普通人,大大方方捡起别人丢掉的东西,填饱自己的肚子,这样既防止了部分浪费,还为保持世界最大广场的卫生做了点工作。
通常我认为自己是个社会工作者,简称社工,或者义工。有时我也会占点社会的便宜(比如看场免费电影),但我总是想着少给社会添麻烦,并且要对社会尽一份力所能及的责任义务。
白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世界最大广场及其周边转悠,这里包含了我全部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大部分警察和便衣警察都认识我,有的甚至会与我点头致意,让我感到安全。不过我更喜欢看着陌生的游客们,他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希望这个全世界最热门的旅游景点——它包括世界最大广场以及最大的宫殿——永远(至少在我死之前)不要封闭。
这里的每一个垃圾桶我都很熟悉,它们像一首我最喜欢的诗中的每一个字。我每天都在默默背诵,有时轻声朗读,回味每个字各自的韵味和含义。天黑之前,我会读到最后一个“字”。
原来我住在这里。这颗巨型的蛋“一半”被埋在地下,一半映射着夕阳之光。它辉煌、壮丽,看似远离尘嚣。
我在最后的垃圾桶附近徘徊,等着天色暗下来,等着吃饱了晚饭的人们纷至沓来。这是最保险的做法,黑暗给我掩护,人群会吸引保安们的注意力。这个垃圾桶的位置不算隐秘,但它是诗的结束,也是我唯一的入口。
我伺机钻入垃圾桶,来到蛋之下,其实还在蛋之里。演出即将轰轰烈烈的开始,我猫在自己的小隔间里,在黑暗中揣测着今晚的剧目。我还没去过剧院里最大的表演厅,不是因为害怕,总是觉得那里不太适合我去。我在其它小演出厅欣赏过相声、小品,魔术杂技;评书、笑话,说唱艺术……
最近这出大剧目每天都折腾到很晚,动静很大。我强忍着好奇心难以入睡,终于决定去一探究竟。表演大厅的入口并不难找,随着演出声响逐渐放大清晰,我来到“雷雨”的中心。
按照以往经验,我爬上钢架,找到适当的位置,试着拆下一小块木头隔板。恰在此时,掌声雷动。我找到接缝,抠开一条间隙。外面热烈的掌声还在继续,灯光在闪耀。
最好在掌声结束前拆下隔板,于是我猛一发力。
隔板被拆下来的一刻,掌声戛然而止,所有灯光也同时熄灭了。观众席异常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下一幕,下一个节目,也或许是某位巨星的登场。
我死盯着黑暗,肌肉因紧张而僵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这是个漫长且煎熬的过程,我想起电影里脚踩住地雷的倒霉蛋、悬空卡在山谷缝隙间的攀岩者、烈火中的邱少云……
也不知过了多久。梦会让一瞬变得很久,也会让很久只是一瞬。我感觉到身不由己的震颤,钢架也开始震颤,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我决定逃离,却失手坠了下去。
我的身体在下陷,我得拼命往上爬,往前爬,淤泥吸走了我的鞋子。四下皆是黑暗,没有任何攀爬物。更糟糕的是,泥潭开始逐渐凝固,不过它是从下往上凝固,我像是被托挤出来,直到身下变成一块平地。
接下来是我学着控梦以来,感觉最酣畅淋漓的一幕:
黑暗中,我在与无数黑暗兽周旋,除了黑暗,我看不见任何存在,却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我愤怒,它们就后退;我松懈,它们就包围上来。我得不停奔突、咆哮、张牙舞爪,也像是只野兽,但身心却感到无与伦比的释放和愉悦。我听到自己光脚跑在木地板上的凌乱声在一个巨大的空间内产生回响,觉得自己又像是个刚刚学会直立运动,肆无忌惮跌跌撞撞的小孩儿。
我终于精疲力竭扑到在地,放弃了游戏。我知道它们在靠近,没有脚步声,没有鼻息,没有温度。它们近在咫尺,即将把我撕碎,可这次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冰凉的涎水滴在我脸上。我闭眼默念:来吧,我准备好了。
啪啪,两声微响。黑暗兽似乎受到惊吓,我睁眼只瞥见獠牙,它们瞬间缩入黑暗中。我发现一左一右两点绿光,同样微弱,相距甚远。我一骨碌爬起身,往稍近的绿点跑去。
越接近绿光,我的双眼就越适应黑暗。我跑在巨大的舞台上,有足球场那么大。我看见高不见顶的红色幕帘,舞台下有无数排逐渐淹没在黑暗中的红色座椅。绿光中分裂出几个白字——安全出口EXIT。
我在绿光的指引下奔逃,一个安全出口接着另一个安全出口。这一幕似曾相识,又是个没有出口的迷宫!我突然领悟,随即停下来喘息。正当我在半梦半醒间纠结时,远处的安全出口自动打开了,同时带来一片光亮。
白墙、白顶、纯白色大理石地板构成的宽敞通道里处处反射着柔和的白光,显得纤尘不染。在这种光明的地方我忘记了奔跑,或者即便在奔跑,也是极慢的慢动作。我沿着通道缓缓前进,在拐角处优雅地转弯,与黑衣保安撞个正着。我本能地转身逃走,但转身的动作依然出奇得慢,在这过程中我听见保安说话,语速正常:跑什么跑,灯是我开的。
我踉踉跄跄跑出去几步,速度恢复了。灯是他开的?绿灯还是白灯?我带着疑问回头张望,黑衣保安已站在拐角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很像《武林外传》里那位邢捕头。他抬手招呼我过去,另一只手上拎了一双鞋。保安把鞋丢过来。
是我的鞋,之前遗落在泥坑里。不过眼前这双像新的一样,我从未见它那么新过。我穿上鞋,舒服合脚。
保安递给我一根已经点燃的香烟,白色过滤嘴和烟卷上都没有烟标,他说是“特供”。我俩吸着烟,腾云驾雾般往前走去,仙气十足。这时我看到我俩的背影,也可以说是妖气十足。我和邢捕头像《青蛇》里的王祖贤和张曼玉一样肆意摆着臀,扭着胯,就差甩出两条尾巴了。
反反复复下了好多层折返楼梯,不过在同样亮堂的纯白色楼梯通道里一点都不觉得累。又进入白色通道,邢捕头在通道尽头的对开玻璃门前自行消失了,或者是我顾不上理会他的存在了。
玻璃门里是一处异常高大的四方形空间,像工厂厂房,形式上又像是摄影棚。这里同样全都是白色,由白色石膏板分隔出一个个虚拟场景:大小餐厅、大小套房、大小厨房、大小厕所等等。不是摄影棚,这里分明就是个白色“宜家”。所有家具、电器、灯饰、摆设、布艺都由白纸扎成,却都显得非常真实。
不过纸扎里也有真东西。我发现了香烟工厂,就生产邢捕头给我的那种“特供”。香烟一根挨着一根躺在纸制的传送带上,工人们都穿着整套的白色防护服,没有人理会我,各个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像是在挑拣不合格的产品。
不只一家工厂,也许先前看到的所有展示品都是在这里生产的。家具工厂、电器工厂、服装工厂……所有工人都穿着白色防护服,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一家工厂的传送带上居然摆着一盘盘纸制菜品,像满汉全席一样丰盛。尽管各种肉块和菜叶造型都很逼真,但没有色香味,并不能引起我的食欲。直到我看见一盘炒饭,确切的讲,它让我联想到的是一盘爆米花。我终于忍不住捏起一粒送进嘴里。
真是炒饭的味道,正宗扬州炒饭!所有菜品都是原汁原味!我甩开腮帮子开始尽情吃喝,那些纸制酒瓶和易拉罐里真能倒出纯净透明的液体,味道竟是不同口味的酒或者饮料!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毫不理睬我的贪得无厌,他们只是把被我染指的菜品拿起来丢进身旁的废物通道,一盘盘新菜会从传送带源源不断地送来,又源源不断不知送去哪里。
我想:回转寿司算个屁啊!咱有回转满汉全席!
吃饱喝足后离开了美食工厂,又在隔壁服装厂驻足。服装厂不光有传送带,还立着许多穿了服装的纸模特。因为喝了酒,我已经变得明目张胆起来。我伸手撤下模特身上的白纸西装,看起来挺僵硬的纸片在手里瞬间变得柔软起来,如真的布料一样。我干脆把身边所有男女模特都扒光,舒舒服服地倒在一堆衣服里。
如果在第二重梦中睡着……管他呢,那只是电影里的说法,不试试怎么能知道醒得来醒不来?再说,就算真醒不来,也挺好。这里应有尽有,没有色彩,也无所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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