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下得好大好大,一滴一滴的雨点凶猛地砸在地上。
我的头顶传来异样的声音。我抬头望去——原来我正撑着一把黑伞。豆大的雨点重重地打着伞面,有一瞬间我觉得它们就要把雨伞砸穿。面对这样大的雨,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心里没有一点不爽。准确来说,我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撑伞站在雨中。
我略略扭头看了一下,旁边有一个公交站。虽然这个公交站的全部只是一个立着的破旧的站牌,但我总觉得,我应该站过去。
我抬眼看着站牌,上面没有写几路公交车。只有一个站名——动物园。我要去动物园,我想。我要去动物园。我撑着伞在原地等待。
远处模糊的世界中仿佛出现了一个物体,然后它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缓缓停在了我面前。我收起伞,不紧不慢地上了这辆公交车。车上稀稀拉拉坐着五六个人,他们瞥了我一眼,然后无所谓地转过头去。我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望着窗外。路上没有行人,只有马路在暴雨的肆虐中沉默地延展着。我收回视线,开始慢慢思考。我为什么要去动物园?我不知道。
“动物园站,到了。”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下车吗?我有点犹豫。正在我纠结要不要下车时,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走了上来,径直坐在了我身边的座位上。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因为她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我们在哪里见过?疑惑中,车门关了,车子开动了。
她转头看我,问:“你要去动物园吗?”她声音很大,车上仅有的几个人全部扭过头来看她,然后再一脸漠然地扭回去。
“嗯。”我没有多语。公交车只有动物园一站,那下一站是什么?
“你是要带你儿子去吗?”她问。
儿子?我有儿子?我苦苦思索着。我好像确实有一个儿子。
她说:“真羡慕你们这些有孩子的人。我老公那时候只顾着挣钱,也不肯要小孩。谁知钱赚到了,他却出车祸走了,我就是想要小孩也要不到了。”她的声音无悲无喜。
“我老公给我留下了钱和房子。你说他图个什么,什么也没了。我又图个什么。我一个人住着个大房子,老公也没有,孩子也没有,所以我干脆就把它卖了,换了个小房子。后来我用剩下的钱买了间店面租出去。之后就整天闲在家里没事干,也没什么朋友陪我聊天。不过我和邻居家关系不错,他们一家三口。有时候,我就帮忙带带邻居的小孩。”
我默默地听着,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公交车刚好要停下了。语音开始播报:“动物园站,到了。”
动物园站,还是动物园站。也许下一站仍是动物园站。也许每一站都是动物园站。
“你不下车吗?你不是要带你儿子去动物园吗?”女人问我。
带儿子去动物园?对,我要带儿子去动物园。突然,仿佛一阵惊雷炸进了我的脑袋,我眼前的世界瞬间就扭曲了。
二
这真的是一场大雨,但是它丝毫不能影响我的心情。是的,我的心情很好,因为今天我终于坐上了部门经理的位置。
我撑着伞兴奋地快步走着,毫不在乎地面上的水是否弄脏了我的裤腿。没关系,我想,现在大小也是个经理,该把这身便宜的西装换掉了。
我愉悦地走到公交站台。不知为何,总觉得今天的公交格外难等。我无聊地看着雨水打在地上,心里的突然喜悦突然被冲散,转而升起一股烦闷的情绪。都是个经理了,还要等公交,真丢人。我为自己脸红。
手机响了。我看了看,是我老婆打过来的。接通后,她轻柔地问道:“老公,到哪里了?雨这么大,你走路要小心点。”
我心中的柔情一点一点升起:“在等公交呢。”
她说:“晨晨说,希望你周末带他去动物园玩。”
我愣了一下,说:“好,你就和他说,他爸爸当上经理了,这周末就不加班,陪他去玩。”
远处一辆公交驶来,我努力地张望着。是我要上的那一辆。于是我对手机说:“公交来了,我先挂了啊。”
旁边一个女人光着脚丫狼狈地上了公交,她手里提着一双亮闪闪的高跟鞋。周围的人都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公交很挤,我努力找了个能放下脚的地方,平衡自己的身体。我看了一眼那个奇怪的女人,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高跟鞋,尴尬地笑着。我旁边一个大妈翻了个白眼,嘀咕了一句:“什么高跟鞋呀,当个宝一样。”
我有点心虚地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水的皮鞋,看起来特别廉价。难以言说的悲哀突然就涌上我的心头。在这个城市打拼那么多年,一点工资全部供给一个小房子了,车子买不起,贵一点的衣服也买不起。也只有穿着廉价的皮鞋,才能毫不顾忌地踩水吧。
我想起了我老婆。大学谈恋爱的时候她就没嫌弃我穷,后来为结婚的事情她几乎天天都和她父母吵架。她终于嫁给了我,房子的首付还是因为我岳父岳母因为心疼女儿出的。这些年来老婆又顾事业又顾家,从来不抱怨。我他妈真不是个男人,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我们还有个儿子,跟着我们吃了不少苦。别的小朋友一到假期就被爸爸妈妈带出去玩,出了国的都不少。我家儿子连个动物园都没去过。一是我经常加班没法陪着他去,二是出去玩花的钱太多了,舍不得。他心里会不会觉得自己爸爸很没用?
这周末一定要带他去动物园,我想。不能被儿子看不起。
三
我一手撑伞,一手提着一袋子菜,在路上匆匆走着。
刚刚给学生上完钢琴课,我就急急地去超市买了菜和锅底,准备在家做火锅。好久都没有吃火锅了,因为老公嫌在外面吃火锅太贵了。我知道,他现在省钱是希望以后能给我们一个更好的生活。
我和老公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候他真的是又有才又浪漫,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唯一一点,他家境不好。所以很多人虽然喜欢他,但是不愿意和他在一起。但是没关系,我愿意。我看得出来他自尊上进,而且他很爱我。我相信贫穷只是暂时的,我可以和他一起奋斗,一起经营一个温馨的小家。
结婚两年后我意外怀孕了,一开始他不肯要孩子的。
“老婆,我现在一心都在工作上,没有办法当一个好爸爸。等我多赚点钱,买辆好点的车子,我们再生好不好。”他说。
“车子没必要买太贵的。”我轻轻说,“我现在已经二十八了,我想当个妈妈。你整日整日的加班,我一个人在家里不知道做什么。现在我也没几个学生要上课的。”
“车子就别随便买了,要买就买好点的。你无聊的话可以去找张姐聊天,我看她一个人也闷得慌。”
我知道老公对于我们的房子很小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一心要省钱买一辆好车。我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不忍心反对他。
但是我太想要个孩子了。对门的张姐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听他老公的话,一直把要孩子这件事往后拖。她说,如果她生了个孩子,他老公可能就不会常常不着家,可能就不会出车祸了。她老公走的时候,她才三十三岁。她不愿再婚,就一个人找了个房子住下了。明明只是三十多岁的人,却仿佛已经经历了大半生的沧桑。
老公最终还是同意留下这个孩子。他工作也更卖命了,他想让孩子受最好的教育。可是生活哪里有那么简单,他的事业一直磕磕绊绊。
红灯了。我停下来,盯着眼前的斑马线。今天老公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当上部门经理了。我很开心,但是我怕他以后会更忙。晨晨已经三年级了,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开开心心地出去玩过。晨晨懂事,也不闹。
想着想着我就想哭。老公还是不懂我。我不想要多大的房子多好的车子,我只想要他不要那么累,多在家陪陪晨晨,陪陪我。
雨水无情地敲打着地面。
四
“晨晨,哎呦,淋湿了没有?”我撑着把大伞在学校门口张望着。
“张姨,你怎么来了?”晨晨冲过来,我心疼地把他揽在怀里。
“你这孩子,下那么大雨还不打伞就跑,小心感冒!也不怕摔着。”我有点生气。
“没事张姨,家里学校那么近,没几分钟就到了!”晨晨抹了一下头发上的雨水,笑着说。
我忽然有点失神。晨晨他爸爸一直忙于工作,妈妈有时候得去给学生上课也没办法照顾小孩,经常就是我帮忙带孩子。晨晨一直都特别特别懂事,懂事到不像个小孩子。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他经常就来我家里看看书或者看看动画片,不吵也不闹。
他爸爸妈妈一直很感激我帮忙带孩子,也想给我工资。但是我拒绝了,我并不缺钱。他们不知道,只有和晨晨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我无趣的生活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颜色。
“晨晨,今天学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没有?”我搂着晨晨的肩,问道。
他抬头望着我:“晓奇说他去动物园了,看到了好高好高的长颈鹿,还有好多猴子呢!”
“我也想去动物园,可是爸爸经常加班,周末也不在家……”他原本亮闪闪的眸子突然就有点黯淡。
我很心疼:“今天姨和你妈妈说一下,叫你爸爸找时间带你去一次动物园。”
他很开心:“真的吗?姨你一定要说啊!一定要记得!”
我点点头:“一定。”
他妈妈来敲我家的门时,已经到了饭点了。看起来她很高兴,手里提着一大袋菜。
她笑道:“张姐,今天来我们家吃晚饭吧?我们今晚吃火锅,典南他升职了,庆祝一下。”
我答应了。一个人吃饭也冷冷清清,不如就去对门凑个热闹。
晨晨爸爸也回来了,他热情地招呼着我。我笑了,看他们一家三口,很幸福。
当雾气从锅里腾起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了我那走了的老公,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
他不知道,其实他出车祸走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他一走,我受了很大的刺激,结果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了。我的父母走的早,他的父母也走的早,我只剩下一个弟弟。他偶尔还会关心关心我,但是他不在这个城市,这个对我来说充满悲伤却又充满回忆的城市。我不愿离开这个城市。
我那老公,一直很上进。他常常在我面前描述我们未来的生活。他说,我们以后住在哪里哪里,开什么车子,以后我们的孩子去哪里上学,还要出国留学……他怎么就舍得丢下我走了呢,怎么就舍得丢下我肚子里的孩子走了呢……
窗外的雨还是很大。
五
“动物园站,到了。”我该下车了。我看了看旁边胖胖的女人,她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是默默盯着我。
“我下车了。”我不知道是对她说还是自言自语。
下车后,我没有看到动物园,只看到了一个破破的站牌,在雨中凄凉地站着。
我撑着伞,不知道往哪里走。我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突然我被一家商店透出来的光吸引了,我没有多想,就默默走了过去。透过透明的玻璃,我往店里看去。里面没人,电视却开了,自顾自地放着新闻。
只是新闻里的画面我总是觉得有些熟悉。那个小区,那套房子。只是房子是黑的,东西是破烂的。
新闻播报员面无表情地说着:“……火灾……一家三口……邻居……全部丧生……”
我心里一惊,不知怎么感觉脸上热热的。
我用手一摸,是雨水,还是眼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但是很奇怪啊,那种悲伤的感觉还是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该走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是那个中年女人。她看着我的脸,又重复了一遍:“该走了。”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
雨也要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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