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通向自我的路”,一直以成为永恒觉者为使命的作家赫尔曼·黑塞,带着他的男孩——主人公辛克莱进行了一次心灵探索实验。在作品《彷徨少年时》中,他将笔触探进了人的意识、潜意识和无意识领域。在那里,光明与黑暗、混乱与秩序、善与恶合二为一。
全书谈不上什么情节,全部围绕着一位叫辛克莱的少年的内心成长历程而展开。这一场内心大戏,读起来并不轻松。通常来讲,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另一个人瞬息万变的意识流,何况清醒和自觉的时候少,混沌的时候多。
黑塞塑造的少年辛克莱有特殊的象征性,他既是一个人,也是一个人类,他背负着人类的十字架,带着史前的蛋壳和粘液,他的内心探索除了指向个人,还指向人类尤其是欧洲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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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在《写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写道:“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诗歌的创作呼唤个人意识和个体体验,而对于任何一个个体人格来说,也只有走向自我觉醒,才能摆脱为上帝而活的命运。
小说开端,通过德米安的视角重新解读该隐和亚伯的故事,以此为契机激发了辛克莱的个人意识,他开始尝试着独立思考,摆脱人云亦云和陈词滥调。对于在基督教文化里长大的人来说,他的童年基本都要经历对上帝的认知过程。上帝从哪来?长什么样子?自出生伊始,就被告知上帝主宰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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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中记载的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是:亚当和夏娃生了该隐和亚伯,亚伯牧羊,该隐种田。到了向上帝供奉的日子,该隐拿了些土特产,亚伯则献出了一些奶羊。上帝看中了亚伯和他的献祭,而没看中该隐和他的献祭,因而该隐变了脸。神向该隐问话,该隐杀了亚伯。神向该隐宣告了咒诅,他种地,地也不会再给他效力,他将成为逃亡者四处漂荡。“如果有人杀死该隐,他就会遭到七倍的报应。”上帝给该隐做了个标记,这样遇见他的人就不会杀死他。在后来该隐成为邪恶的代名词。
再看看德米安如何看待这个故事的:
“我认为,该隐是个卓越的人。人们因为怕他,才编出这种故事。这个故事是谣言,就像人们四处嚼舌的传闻。但有一点是真的,该隐和他的后裔的确携有某种‘记号’,有别于大多数人。
“强者杀了弱者。但这个弱者是否是他亲兄弟,值得怀疑。这不重要,人类终归都是弟兄。也就是说,一个强者打死了一个弱者,可能是种英雄行为,可能不是。无论如何,其他人,那些弱者,现在极为恐慌。他们怨声载道。但若有人问:‘你们为什么不干脆也打死他?’他们却不说:‘因为我们是懦夫。’而是说:‘不行。他有个上帝立的记号!’这大概就是骗局的形成。”
第一次听到这个解读的辛克莱,惊诧异常。这简直是对上帝的亵渎。他从未像这样深思过《圣经》故事或任何别的故事。但是他对德米安的讲述却欲罢不能:“我怎么都想不通。纷乱的思绪像块石头掉进井里,而这口井,是我年轻的灵魂。那之后许久,该隐的故事,他杀死亚伯,他额上的记号,成为我走向探寻知识,走向怀疑和批判的起点。”从此,他走向了另外一条自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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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安是辛克莱所羡慕并钦佩的朋友,在辛克莱看来,这个拥有“一双成熟而散发异象的双眼”,眼中闪烁着独特光芒的大男孩,是启蒙者,是唤醒他灵性的人,也是他的镜子,最终辛克莱将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和德米安合二为一。德米安是辛克莱渴望成为的那一类人,一个觉者。当然,通向觉悟的路并不简单。
德米安的身份和来历没有明确交代,在行文中暗示了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被辛克莱窥见打坐和冥想的情节似乎是对德米安来自或受教于东方神秘主义的隐晦暗示。德米安的母亲叫夏娃,似乎隐喻存在另一个人间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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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该隐和亚伯故事的引述和重新解读,也隐含了时代特征和人类命运的走向。彼时正是尼采说出“上帝死了”的时代,是理性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对上帝意图的复盘则隐喻了上帝意志的终结。
人类开始重新思考上帝的存在,思考诸神是不是人类创造的产物。人类创造了诸神,又自愿被诸神主导自己的命运。那么人类为何不亲自来主导自己的命运?
哲学家尼采在《查拉斯图特拉》里宣布“上帝死了”。后世人戏虐地称“一个疯子杀死了上帝。”正是疯子尼采让人类摆脱了信仰的束缚,使得人类开始重新评估自己的价值。在上帝活着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按照《圣经》上的规定去做事,一切秩序是既定的。“上帝死了”意味着既定的秩序被瓦解,意味着人类只能依靠自己,人类精神必须强大,无畏无惧,然后积极地生活。在二十世纪上半叶,欧洲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洗礼,在战争面前凸显了生命的脆弱与渺小,也显现出信仰的无能为力。后战争时代,哲学家们以“上帝死了”为出发点,重新确立了存在主义哲学理论。当人类失去了宗教信仰的引擎,就只能从“活着”的角度,去寻找存在的意义。
但是黑塞的灵性探索,不止于此,他认为每个企图成为“觉者”的人都像被标注了特殊记号的该隐,他要展现的自然意志不同于人类的普遍意志,后者建立在完美人性的基础上,而黑塞觉得人性捉摸不定,并不可靠。他也充满忧戚地思考着欧洲的命运,上帝死了也不意味着人类获得了灵魂上的自由,无论作为个体的人,还是人类,都需要继续寻找。
“人类在梦中摸索着,追寻着一种关乎未来的直觉。我们就这样熟识了古代世界精彩纷繁的诸神崇拜,直至基督教的曙光初现。我们熟悉了那些孤寂的虔敬者的教义和信仰在民族间的流变。我们从收集到的一切知识中,批判我们的时代和当下的欧洲。欧洲人壮志凌云,制造出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新型武器,却最终陷入深不见底的精神泥潭。欧洲征服了整个世界,却为此丧失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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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独立少年的辛克莱,他是一个竭力向内探索的少年。他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在他的时代甚至今天,对每一个正值少年或者曾经是少年的人说,仍有借鉴意义。心理学家荣格曾经说过:Who looks outside,dreams;who looks inside, awakes, 意即“向外看的人,混沌;向内看的人,觉醒。”
同样,对人类来说,对秩序、自由、价值和灵魂的探索永无止境。
黑塞把灵魂置于最高位。在他看来,造物主即大自然,“大自然对人的安排写在每个人身上。在你身上,在我身上;在耶稣身上,尼采身上。”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个全息宇宙,这个灵魂一直参与着世界的创造。世界的繁盛和速朽归因于人类,同样挽狂澜于既倒、将崩塌的世界从废墟里重建的也将是人类中的一个了不起的灵魂。
“我们的灵魂一直在参与着世界持续的创造。确切地说,在我们心中和在自然中,活跃着同一个神。当外部世界衰败,我们中的某人一定会站出来将其重建,因为山脉、河流、树木、叶子、根和花,一切自然中的景象,早已存在于我们自身,来自我们的灵魂,是我们灵魂中永恒的本质。”
如果说,追求觉醒是黑塞的执念,他的省思仍然是西方式的、理性的,距离东方的禅和顿悟足够遥远,尽管他对东方神秘主义充满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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