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太阳落山也没有见到有人回来,汤袭龙和俆茂吩咐大家就在马棚里摊开被褥先住下。但两人心里仍不踏实,便商量叫上汪直带上快枪躲在路边的树窝里以防万一,又叮嘱驮夫系好牲口缰绳,打上脚绊。汤袭龙这才来到父亲身边,看到父亲仍旧是迷迷糊糊不省人事,母亲、媳妇都围在旁边,自己一时也帮不上忙,便说了自己夜间藏身的大致方向,约定有急事用木棒连敲旁边的柱子四下,他就能过来,又叮嘱了一些琐事,感觉也都妥当了便抱了捆谷草去了树林里。
三个人商量由两人警戒值守,一人轮换休息。前半夜很安静,快到黎明时,有两三只野鸡呱呱地在草里扑腾了几下,然后就再没有了动惊。天亮后徐茂和汤袭龙在周围查看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情况,大伙便开始准备早饭,饭后汪直与手下的一个驮夫过来找汤袭龙,汪直说这个驮夫以前随驮队来过这里,知道这里一些情况,便让他给汤袭龙、徐茂说了听。驮夫的大概意思是:这地方叫水尾(yi),在南湖的下水。敦煌本地人把阳关叫南湖,从南湖流下来的水在这里形成了这一片绿洲,翻过南面的墩墩山就是南湖了,那里有千八号人家。从这里向北走七十里,再沿着党河走七十里就可以到敦煌县城。
汪直等驮夫说完后打发他回去,然后面带愧色地说:“这一路多亏恩人们,才能从土匪手里逃脱,前面河西走廊敦煌,安西,玉门,酒泉,张掖都隔着不远,到了武威我们就把货交了,这趟也就算了事了。你看汤老爷一直病着,我也帮不上忙,这点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给老爷抓几付药吧。”说着从衣褡里掏出来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放在毡上。汤袭龙死活不收,汪直瞅着汤湘义躺卧着的地方说:“全当是我为老爷尽孝的一点孝心吧!”话说到这份上汤袭龙也就只能收了,并再三表达了谢意,让媳妇收了钱。
汪直看汤袭龙收了钱,便请他借一步说话,俩人在一截干木头上坐下,汪直点了一锅旱烟低沉地说道:“我们这些骆驼客你也看到了,生里来,死里去,但凡有个安稳的地方度日,谁跑这刀尖上的营生。”他似乎在回忆一段痛苦,很久不愿提及的往事,脸上不由地抽搐了几下,然后继续说道:“我老家是陕西蓝田县王子庄的,我们那个庄子二百多户都是王姓本家,我家世代是个铁匠,没有土地,靠打制些农具铁活谋生,父母生了我们姊妹们五个,有一个哥一个兄弟,还有两个妹子,那年我和我哥都给父亲打下手打制活计,有一天两个外乡人来到我们的铺子,说是要给猎户打几把戒刀和山矛,每件一两银子酬金,算是很高了,当时是严禁私制这些兵器的,就是锻把菜刀也要打上自家的印记,起初我爹坚决不接,我们兄弟经不住高价,便劝父亲接了活。后来这两人又订了几次货,就不见来了,我们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大概过了半年快到年关了吧,我们庄里来了县里三个稽查科税的差办,先是丈量田地,又挨家逐户查验户口,到了我家摊开算盘噼里啪拉一阵算计,说要摊纳人头税,冶铁税,除了今年的,还要补缴往年所欠二十两银子。我父亲百般央求差办头儿,只差要磕头了,最后好说歹说,缴了二十两银子,这可是我们全家人省吃俭用省下准备为我哥娶媳妇的积蓄呀。当天晚上全家围在炕上唉声叹气只能生闷气,父亲只顾蒙着头一锅接一锅抽旱烟,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我出去开门,见门口站着白天来过那个细长瘦脸,两颊青筋突起的差役,他腆着个肚子,装着高高在上的样子,话还没说先两肩一耸,嘿嘿一笑,凉飕飕嘶哑的声调中透着一股阴气。他似乎在有意问我:‘你爹在吗?’我只能把他领到我父亲面前,我爷见了差官连忙打揖行礼让座。那差役用眼色示意我爹,让我们回避,我爹便挥手让我们离开。我们兄弟俩不放心出了门伏在窗下偷听,只听那狗差役说:‘以前我在西安新式学堂上学,两月前我们学堂闹了暴动,领头的是我同辈的远房兄弟,以前他叫我一起来你这里取兵器,可我有那个瘾,走到离你们庄不远,实在走不动了,只能先回了蓝天县城,后来我那兄弟起事也丢了命,今天到你这儿,我才知道原来他们起事用的刀枪就是从你这里来的,反正哪些来取刀枪的人都死了,我不说也没人知道。’说着他把双手一摊,露出一副可怜相说道:‘你看我们抽这一口的,死活离不开这一口,没有钱只能想办法,什么馊主意都能想得出,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烂在肚子里也不对外说一字,但你老兄也行个好,给我备上十两银子,让我过了今天这个坎。’我父亲先是不认,可经不住人家三两下吓唬,浑身抖擞着从方桌下面扣开埋着的方砖,取出一个油布小包递给差役,父亲像一个漏了气的皮球僦在地上,那差役拿着油包掂了一掂,搓得碎银子吱吱响,挺起腰干对我爹说:‘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不会走漏出一点风声,你的买卖好,几天就回来了。’我听着狠得咬牙切齿想要冲了进去撕了那狗日的,可我哥宁把我压住,并把我拉到屋后的柴火堆旁,他三下五除二扒开柴堆,拿出一个油布包,抽出两把钢刀,我俩人手一把,悄悄尾随着差役。那狗日的拿了银子哼着小曲,腿脚像生了风,出了我们庄子就向前面刘家集奔去。”
“我哥说:‘刘家集上有一家酒肉铺子明面上是卖酒肉饭食,后院却养着几个暗娼,设了几张床榻卖烟膏,这鬼肯定是奔哪里去了,我们追着不好下手,不如到前面的梁上截他。’”
“于是,我们从截路插到了前面的梁上,我哥识些字,平时爱看巜三言两拍》,巜水浒》,一有空就给我们讲施公案,晁盖,宋江的事,自诩能破案。到了梁上,他扯下几把芨芨草,揉搓了几个,攥成几根草绳,让我缠在鞋上,他也缠了,又搓了一根粗草绳拿在手里。我们伏在路边的草丛中,很快便看到那差役,向前探着脑袋过来,我们俩从后面跃出,我哥用草绳勒住那鬼的嘴,我俩架着他到前面的崖头上,一个头朝下栽葱,把他推了下去,又下到崖下用石头补了几下,确信死了,我哥从他身上搜出银子小包,又用树秧扫了一下脚印,拉着我专捡有草的地方走了老远,在一棵槐树下,他把我拉到跟前说:‘兄弟,没有办法啊,这人也是杀了,不知今后会不会追下来,你远走他乡吧,到死都不要再回来了,父母弟妹都不知道,我回家去看,别人问起你,我就说你到陕北背煤讨生活去了,但愿能逃过这一劫,他把刚搜来的银子包塞到我手里,再三叮嘱我万不可再回来,我满眼噙着泪给我的大哥磕了三个头,又向家的方向给父母磕了三个头,便连夜逃了出来。”
“逃出后,我昼藏夜行,去了包头,听说当驮夫能去沙俄,又随着驮队到了新疆,碰上新疆打仗,埋了几次死人,看到人头遍地,也就惯了,不再怕过去的事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汤袭龙,似乎要抖出这次谈话的目的了,继续说到:“就这样我在浑浑噩噩混饭之中跑遍了河套前后,天山南北和祁连山,我活得像只行尸走肉,只有进了山我这心才安然放得下,像个活人,会想一想自己今后的路。”
“直到阿克苏的一次战后收尸时,改变了我的一切,记得当时已近黄昏,夕阳残照下尸血遍地,野火嘶嘶燃烧,死尸横七竖八叠压一起,偶尔还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呼叫声,不知从哪个沟坎里传出来,真是人间地狱啊,忽然在一个土坡上我看到一个女婴爬在母亲的尸身上,拼命哭喊,凄惨样真是不忍看,我就弯腰把她抱了起来,放到坡的另一边,然后原地挖了个坑草草地把他的母亲埋了,我抱着这个孩子往回走,野狗在尸首间乱窜,远处嗥嗥的狼叫声不断,也许是前面的哭喊耗尽了气力,这孩子竟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你也可能猜到了,这个收留的孩子就是你们看到的玉涵。”
“自从有了这孩子,我感觉到自己活过来了,走到哪里我就把她带哪里,苦累中她的笑声成了我最大的欢乐和盼头,这些年我也没有成家,这孩子就当自己生的,她也是我这帮兄弟们在骆驼背上养大的。”
说到这里他迷茫的眼神看着远方继续说道:“这一路上看着你们父子,勾连起我的苦楚,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我的父母还在吗?我的大哥和弟妹啥样,我日夜都在想回去看一眼。虽说大清朝倒了,但眼前路黑,有个三长两短怕连累了这孩子,就想着把她托付给你们,如果不嫌弃你就收个小,或找个合适人家嫁了。”说着汪直就要跪下给汤袭龙磕头。
汤袭龙连忙把汪直劝住扶起来,沉吟了片刻说:“汪大哥,这事太突然了,我又比你小,我也是有家室的人,这样吧,我把这事大概说给我母亲,看她老人家可有什么主意。”
汪直一听急了,汤袭龙笑着说:“你前面的事,我自然不会说,也太长了说不清。”汪直这才放下心去了。
汤袭龙把汪直托付汪玉涵的事向母亲和媳妇说了,媳妇只是低头不语,母亲倒是灵便,抚着媳妇的手说:“倒是个灵性娃儿,又没有去处,家里也缺人手,就让先留下来吧,我万不可能给他娶小,媳妇你放心,我回头慢慢给你说。”
汤袭龙找到汪直说了母亲的意思,便领着汪玉涵一道来到汤母面前,汪直不停地称谢,又让汪玉涵给汤母和汤袭龙的媳妇磕了头,汪玉涵满眼含泪认了奶奶,干妈。汪直见了心事,便招呼着自己的驮队,向敦煌城走了。
临近中午时,终于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从庄后的树弯里绕到了大门前,他呆呆地盯着汤袭龙他们看了一阵,然后一拐一拐地进了院子,约摸一袋烟工夫,他拄着一根拐杖从门里出来,拄根拐杖一来方便,也可能是防身用吧。他迷茫地看着眼前这群人,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到他家要干什么?家里一切完好,他藏在树窝里已看了一天,不像是土匪,前面走的骆驼连子,也没有拿他家的东西,这帮人道地住在他家车棚里要干什么?怎么还不走,他要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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