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

“多谢张神医，扎针了以后，陈年背痛着实好多了……”

暮色里，张天久送别了他今天的最后一位患者，准备关门打烊时，一只满是皱纹的手从正要闭合的门缝里伸了进来。

“张神医，救救我。”

声音颤抖虚弱，在一旁协助关门的管家立刻停止了关门地动作，向主人道：“是一位病弱的老人，先生要不看看？”

却见张天久收起了平日里医者温和的面容，一脸警觉，蹙眉盯着那双把在门边的手。

管家察觉出先生的反应与平常大异，不敢发话，也不敢去碰门，黑暗中只听得门外的老者喘息越来越重。

片刻之后，张天久突然大笑起来，一边伸手去开门，一边吩咐管家：“你下去罢，这是一位老病人了，我自然是不能不管的。”

张氏医馆为老顾客而设的私密诊室内，两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背手而立，互相打量一番之后，黝黑壮实地那一位说道：

“想不到啊想不到，杀人无数的张九有一天也会干起治病救人的行当，哈哈，也算我当日没有白活下来看到今天这一幕！”

瘦高白皙地老人冷笑一声，过了半响才缓缓说道：“咱们现在都是拿针的人，何必再提过去带刀拿剑的事呢，朱裁缝，你说呢？”

朱十愣了一会，然后悠悠地望着张天久：“以为九哥早已放下往事，没想到也在暗中盯着以前的兄弟哪。”

“怪只怪朱裁缝手艺太精湛，方圆五百里内，试问哪里还能有人的针法能出其二？”

“名声在外的恐怕是九哥，一手能医百病的扎针手法，恐怕御医也比不上啊！”

张天久猛然一阵，脸上的笑容凝固，“你的意思是…他们发现我了？”

“目前应该还没有，但是传你进宫为太后治病，离发现你就是当年违抗皇命潜逃的大内杀手之一……九哥，你觉得还会有多远？”

张天久转过头，盯着燃烧了一半的蜡烛，低声道：“怎么，怕我供出你？放心吧，我…”

“呵呵，我哪里又逃得过？”裁缝打断他，“若是你医不好太后的病，只怕她还等着我做的这一身寿衣。”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

丹水村在三十年前，还是一个偏僻无名的小村庄。

后来，丹水村成为了远近人们都要寻来的地方。相传，这个村里有一家磨制的针有如针神附身——缝布制衣显巧夺天工之法，扎穴治人能妙手回春。

一般人跋山涉水找到此地，打听到磨制神针的店铺，却总免不了失望而归，不过是一对花甲老夫妇，靠着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锻铁磨铁手艺，把针造得更韧了些，磨得更精细了些。虽然江湖上总传言有人是用此家的针成了神医妙裁缝，可是多数来买针的泛泛之辈，拥有了针后的活计依旧泛泛。加上近年来，磨针夫妇见老，传说夫妇中的老妻意识不清较青年时更甚了，闻名而来买针的人渐渐变少。如今的丹水村，虽名声在外，但几乎再无人来买针。

两位从未见过的老人出现在村口，还是不免让一些村民议论。

“你看，我磨得好不好？”银发老妇人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个精致的绸缎盒子，慢慢递到老汉眼前，看起来很高兴。

“很好很好，你辛苦了，天色不早了，快些吃饭休息吧。”老汉笑盈盈地接过盒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针一根根地插在一个硕大的布包里。

老妇人一面喃喃自语，一面由老汉搀扶着在一张摆满饭菜的桌边坐下。

确认老妇人睡下后，老汉举着一战烛台轻轻地推开了一扇偏房的门。

“唉。生前再见，必是不祥啊。”老铁匠看着他的两位客人，良久说了这么一句话。

“三哥，我们也没…”矮胖的客人正要说话，被主人挥手打断。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朝着老妇睡着的房间沉思了一会，平静地说道，“偷生三十载，这条命再叫他们拿去，不可惜。”

三人沉默了一会，瘦高的客人突然想到什么，道：

“三哥，除我二人之外，其余人有没有来找过你？”

老铁匠从一块墙上的土砖后面拿出一个箱子，打开以后，从里面缓缓拿出两个丝绸包，两个牛皮袋。

“大哥、二哥还有五弟、六弟，他们过世后，家人都把针送回来了。”

“我听闻四哥已故，却又后生拿着他的针在江湖继续行医，我就替他把东西拿了过来。”瘦高的客人说。

“八哥终生无子嗣，所以，他的针在我这。”矮胖的客人紧跟着说道。

“如此，便是齐了，该还的总要还，”老铁匠收好所有针，“明天我安顿好七妹，就跟你们上路。”

“最后还有一事相托，”老铁匠离开房间之前，恳求二人，“七妹……她已不记得从前所有的事，过去种种……本已与她无关，是否……可以当她已死？”

胖瘦两位老人相视一眼，并无人有异议，老铁匠才放心掩门而去。

烛火微弱，老汉望着老妇人熟睡的脸庞，喃喃道：“七妹，若当年不是你那一跳，哪里换得来我十人苟活这三十余年，所幸…你坠崖后记忆尽失，能忘记前尘往事，何尝…不是一种福报呢？”

说完，他躺下，任蜡烛自行烧尽，闭上眼，三十年前的一幕幕重现眼前。

三十年前，十岁的太子即位，年不过三十的太后垂帘听政。有十大内卫杀手相助，铲除异己，杀戮朝堂，时人无不心惊胆颤，太后权极一时。

无奈不到半年，太后忽然身染恶疾，请遍天下名医也无法门，太后动怒令人将所有无力治愈其疾的医者满门抄斩。医馆纷纷关门，没有祸及身家的大夫也纷纷弃医，隐姓埋名。

正当太后病情加剧恶化之时，其如坐针毡的党羽赌上人头，用了一个匿名寄来的方子。

方子结尾说：按此方每日服药，太后可以续命近三十载，但若要长命百岁，还需用宫中珍藏的玄铁宝刀宝剑沾尽男女老少各万人的血肉衣布之后，为太后放血治疗才可。

照方抓药喂太后服下后，果然不过几日便见好转，不到一月太后既能自己寝宫内处理政事。太后追问之下，众党羽陈述方子的事。

第二日，太后便召来十大内卫杀手，交予其宝刀宝剑，以及杀戮命令。

得到命令之后，十人无一不惊----即使杀遍朝堂，也未想过有一天要将刀剑向无辜百姓妇孺。

十人决议，带着家眷隐居，躲避太后的追杀。

正此时，十人中的唯一一名女子发话了：“若是没了我十人，太后就没了人替她用宝刀宝剑屠尽四万人了么？”

其余九人皆低头不语，半晌之后，女子的未婚夫---也是十名杀手其中一人低声道：“七妹...话虽如此，但我十人武功再高，也只是凡人...又如何……挡得住太后的千军万马，我看这四万人性命，便是这千军万马上，也要取的。”

“若是用别的法子呢？比如把刀剑偷来熔了，制针行医，制阵缝衣，假以年月，哪里取不到万人血肉衣布呢？到时再将针熔成刀剑，替太后放血治病，又何妨？”女子激动地站起来。

余人心系家眷性命，哪肯再回皇宫偷刀剑，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子的天真提议。

连日带家眷远走，安顿好之后，七妹的未婚夫惊报：七妹失踪，很可能，是独自返回皇宫偷取宝刀宝剑了。

九人安抚家眷，只得重新踏上返回皇宫之路。

翻过莽莽山林的某一个山头，他们看到，一名女子，在一群朝廷官兵的追逐下，抱着刀剑纵身跳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