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
梧桐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小时候背诵郁达夫的秋,小七怕只是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读不出北国秋的悲凉,亦不能感知南国秋的缠绵。长大后,离了家乡,眼里便没有了风打的梧桐,雨点的芭蕉,满满是南国轻而柔,软而绵的时令变迁。也是在客居南国很多年后,才深深体会了郁达夫先生所说“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是的,与北国秋的爽朗相比,南国的秋缠绵悱恻。北国的秋要来便来的决然,一层秋雨便能彻底斩断夏天的藕断丝连,让人真切地感受到秋的天高气爽;而南国的秋,初来先是藏着意犹未尽的夏,要别却又贪恋上冬的床榻,总是让人看不清,识不透,一不留神便错过了它…
在小七的故乡,夜雨做秋是常有的,除此外,秋天也是有标志的,秋天的来临意味着又一波的农忙,是大块地那几亩玉米,是地头的那几垄大豆,是二河里一地的花生,是南上岗穿插种植的芝麻,是南坡上拱出地表的红薯,是家西自留地里的高粱,也是自家菜园里已学会内敛深沉的向日葵…
秋收自是不同于麦忙,所谓麦芒,其主场不过是小麦,秋收则为五谷杂粮。中秋前后,便是掰玉米的时令,此时虽并不多雨,偶有一两场却总是又急促又暴躁,谁家田地里若是排水不畅,便是能蓄起一汪池塘的。那年的中秋,拎着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去玉米地里“划船”,以手为桨,载着刚掰下来的玉米“游”向玉米地的两岸。因为雨水,那一年的中秋比以往要冷,也是因为暴雨,那一年的秋收,很是艰难,除了姐姐姐夫,还有诸多人的帮忙。很多年过去,那个繁忙热闹,辛苦又湿冷的夜尚在记忆里,其中的人竟已不在人世。也是因为那一年的雨水太充足,延误了冬季的小麦不得已种上了春季的棉花,这才有了小七和两位姐姐们要陪嫁的新棉被…
搬运回家的玉米在院子里堆成了小山,枯干的玉米皮夹杂着偶有一片的绿,也是像极了秋日里小山坡上霜打过的草地。剥玉米的任务也是十分艰巨的,没有机器,也没得投机,只有老老实实地一个一个的在手里把玩过才可以。为此,一家人也常一起挑灯夜战,围着玉米堆,话家长里短。某一个午后,偶有个邻居来串门,也是闲谈着一日三餐,也顺手剥上几个玉米。母亲总是说小七干活的手太慢,若是和别人比起来,怕是吃饭连冷汤也赶不上…
那个年代,许是因为空间的不敞亮,没有常见的水泥地,因没有当下街上贩卖的多空的编织袋,玉米棒子可不能完全没有了衣裳,要在尾巴上留上一撮叶子,用来编辫子。编辫子的手艺当然属父亲最厉害,小七只是来来回回跑腿。尾巴上的叶子缕缕整齐,左左右右穿插后便和其他小伙伴们组成了一个麻花团体,像是谁家姑娘背后精心编制的发髻。接着院子里那几棵榆树和洋槐的就到了用武之时,以它们为中心,父亲早已架好了圆木,楔好了钉子,麻花辫一层盘着一层,隔着不挡光的间隙,盘出庄稼人的骄傲和豪气,也成就了冬日暖阳下满庭亮眼的金黄和北风不再萧条的景气…
能一缕缕编成麻花辫,挂在院子里装饰冬日的除了玉米,当是少不了北方的大蒜。挂在门楼向阳的位置,一条麻花辫可以吃到来年的又一个秋季。没有可口蔬菜的冬季,粗犷的北方人就着几瓣蒜也是可以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几个馒头的。小七怀念的味道里也有着蒜捣鸡蛋再加些芝麻油的香气…
落花生的记忆是更久远了,不似许地山的父亲,小七的父亲从没有就着花生给小七讲过人生的道理,亦不曾告知过小七花生究竟有什么不同于寻常的可贵之处。小七只记得,绿油油的花生地里,父亲撒手放开家里的那条小黄狗,任由它和小七在花生地里捉迷藏,要知道,花生根茎里是有一种白色的汁液,凡是被浸渍过的衣服是怎么也不会洗掉的,平日里母亲总是斥责小七不要再花生地里摸爬滚打。用锄头刚倒完花生的土地,松松软软,拖着篮子一路爬行,捡拾着遗落在泥土里的花生,饿了就席地吃上几粒,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偷懒的借口;也时常从泥土里扒拉出几只至今也叫不出学名的虫子,陪着狗狗一起玩乐许久,就像逮了老鼠的猫一样调皮。
摔花生的故事要从夜幕说起,白天田地里的活太忙,运回家的花生就着秧子,堆垛在院子的中央,但是搁置太久,内部是会发热坏掉的,所以摔花生便是晚饭后一家人所有的消遣。所谓摔花生,即使用“暴力”的手段让果实和秧子分离,何为“暴力”,当然不是温柔的方法:一把四角朝上椅子或是藤条编织的箕子,手拎花生秧,在上面使劲摔打,由着惯性,花生自然会脱落,当然不仅仅是脱落,而是四处飞溅。孩子是耐不住这悠长的夜的,为了不使加班工作太无趣,父亲便接长了电线,把电视机从屋里搬到了院子里,有了西游记的加持,孩子们干起活来分外积极。夜半时分,一家人各自揉着迷蒙的眼回房休息。
翌日,伴着厨房里升腾的烟火气,清晨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打扫昨日的一片狼藉:四散的花生在笤帚,扫把下纷纷聚齐,而秧子被用架子车拉出胡同,晾晒在了屋后的空地。但你可不要觉得它们是被生生遗弃,因为日后,这一片会是小七和小伙伴玩耍的宝地,今日花生秧上不被重视的秕子,日后便是游戏里至为宝贵的仙药粒。
南坡上的红薯地的另一头是一条长长的河流,自东向西贯穿了好多个村庄,位于在三姐家的门前,流过小七家最南面的红薯地,绕过二姐家的村庄后一路向西,虽称不上浩浩荡荡却也是婉转溪流夜未央。眼看着挖出的红薯经过田间的小路拐进胡同里,也眼见了胡同深处这一日热闹的午后:分挑完整俊俏的红薯,一篮一篮的进了红薯窖;锄头下伤得体无完肤的伤兵便被清洗清洗入了晚上的笼屉。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一日的晚上注定是要撑破肚皮的,如小七这般年少的孩子常会因为多食而在床上辗转反侧。因为之后的日子,储存的红薯是经不起这样肆无忌惮的消耗的,毕竟还有漫长的冬季,还有冬日灶台下噼里啪啦的烈火。
院子里拍打出的芝麻,在某一天闲暇的日子里去街上加工压磨成油,而沉淀出的副产物则是冬日里调拌金针菇和银耳不可缺少的芝麻酱了,而加水调兑加了醋的芝麻酱本身也算得上是一道美味。与高粱的果实相比,枝头的茎许是有着更大的意义,挑选圆滑的枝茎风干之后,母亲便拿针线把它们穿成篦子,大的,小的,不同的型号配不同的器皿。裁剪后多余的枝干,插上折好的风车,放院墙东面的风口处,荡漾起儿时最童真的梦…
传统的国度,收获的季节自是要与人分享,且不说牛郎织女相聚的七夕,也还有敬祖尽孝的中元,月满团圆的中秋,登高祈福的重阳。许是因为文人墨客的逢秋寂寥为这个季节打好了伤感的基调,把秋天原本欢愉的节日也渲染的有些悲伤,亦或是热闹本就更易惹悲伤。所以,说秋,总也是离不开愁…
悲秋,许是起于落木萧萧,叹满阶红叶,许是因冉冉秋光,镜中垂泪双娥,但尚可宽慰,用橙黄橘绿,用秋不进江南,用尺书寄雁;而秋思定是因月满中秋,万里外却见故乡月,定是因门前菊花又开,却不见去年人,解愁,恐要待三更归梦,倦上心头,也只怕风惊碎,思更愁…
儿时,不懂秋悲为何物,亦不知何处起秋思,离家后,几度中秋,方知孤花片叶,秋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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