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当时，前秦诸军都崩溃，惟独慕容垂所将三万人保持完整，苻坚带一千余骑兵投奔慕容垂。世子慕容宝对慕容垂说：“家国倾覆，天命人心皆归于您，只是时运未至，所以深藏不露罢了。如今秦主兵败，委身于我，这是上天借之以恢复燕祚，机不可失，希望您不要意气用事，因为他对您微小的恩惠，而忘记自己家国社稷之重！”
慕容垂说：“你说得对。但是，他一片赤心，把命都交给我，我怎么能这时候谋害他！如果上天要抛弃他，我们何必担心他不灭亡？不如在他危急的时候保护他，以报答他的恩德，再慢慢等待机会！既不辜负我报恩的本心，也可以义取天下。”
奋威将军慕容德说：“秦强而吞并燕，秦弱而燕图谋秦，这是报仇雪耻，并非辜负本心；兄长为何得而不取，把自己数万军队交给别人呢？”
慕容垂说：“我当初为太傅（慕容评）所不容，置身无所，逃死于秦，秦主以国士待我，恩礼备至。后来，又被王猛诬陷，无以自明。唯独秦主能证明我的清白，此恩怎么能忘！如果氐人国运必穷，我当怀柔集合关东人心，以恢复先祖基业，关西本来就不是我们的。”
冠军行参军赵秋说：“明公当恢复燕祚，这在图谶书上都有预言。如今天时已至，还等什么！如果杀死秦主，占领邺城，鼓行而西，三秦也就不是苻氏所有了！”
慕容垂亲党多劝慕容垂杀苻坚，慕容垂一概不听，将全部兵权缴还苻坚。平南将军慕容暐屯驻郧城，听闻苻坚战败，抛弃部众遁去；到了荥阳，慕容德又劝说慕容暐起兵恢复燕祚，慕容暐也不听。
华杉曰：
伟哉慕容垂，这就是孟子说的浩然之气，就是集义，就是孟子的话：“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不管多大利益，哪怕是得天下当皇帝的利益，但要我行一不义之事，杀一无辜之人去得到，我也不做。
什么是义，义者，宜也，该怎样就怎样，什么是“该”，就是是非善恶，致良知，凭着大是大非的标准去做，勇往直前。
什么是“集义”，就像集邮，收集邮票一样，一件一件的去做，每件事都合乎义，没有任何选择性，绝不随机应变，而是坚持原则，始终不变，他已经落到我手里，一刀杀了他，我就能当皇帝，但是，杀他不义，他我也绝对不会做，而且毫不动心，为什么呢？因为杀了他，我就不能安心，自己的心都不能安，要天下来做什么？这也是孟子的话：“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就是把自己放失的心找回来。而慕容垂，无论在燕国还是在秦国，始终如一。心在腔子里，自己把定，就有浩然之气，充塞四体，连通天地，仿佛全宇宙的能量都和我相通，活在他人想象之外！
止、定、静、安、虑、得，止于至善，志有定向，心静而不受诱惑，随遇而安，深谋远虑，得其所止，慕容垂要的，是兴复燕国，而不是征服前秦。
伟哉慕容垂！这也是孟子说的，圣之时者，无可无不可，取天下也可，不取天下也可，绝不势在必得，也不机关算尽，只顺着自己的良知，守自己的原则，居仁行义。
孔子说他四十而不惑，孟子说自己四十而不动心，淝水之战，两大伟人，慕容垂能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不动心，谢安能在巨大的危险面前不动心，这是真正的强者！读史至此，心醉神驰，切己体察，慕容垂的不动心，我能做到；谢安的不动心，我做不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畜德之时也！
9、
谢安得驿书，知秦兵已败，当时正与客人下围棋，把信装好，放在坐垫上，了无喜色，继续下棋。客人问他信上说什么，徐徐回答说：“小儿辈遂已破贼。”下完棋，回到内室，过门槛的时候，木屐地下的木齿在门槛上撞断了他都不知道。
十一月二日，谢石等回到建康，俘虏了前秦乐工，能演奏以前的音乐，于是皇家宗庙，才开始齐备金石之乐。
十一月十日，任命张天锡为散骑常侍，朱序为琅邪内史。
10、
秦王苻坚收集离散士兵，到了洛阳，部众恢复到十余万，文武百官、仪仗器物，军容又粗略恢复旧观。
11、
慕容农对慕容垂说：“您在别人危险的时候，不落井下石，义声足以感动天地。我听闻预言书上说：‘燕复兴当在河阳。’摘取果实，在它还没成熟的时候，与它自己从树枝上掉落的时候相比，相差不过十来天，但是其难易和滋味的美恶，相去甚远！”慕容垂心中同意他的话，到了渑池，对苻坚说：“北方边鄙之民，听闻王师不利，相互扇动，臣请奉诏书前往镇慰安集，并顺路拜谒我祖先陵庙。”苻坚同意。
权翼进谏说：“国兵新破，四方皆有离心，应该征召名将，全部集中到京师，以固根本，镇枝叶。慕容垂勇略过人，又世代为东方豪强，当初不过是因为避祸而来，他的野心岂是一个冠军将军能满足的！养这种人，就譬如养鹰，饿了它就依附于人，而每闻风飙之起，常有陵霄之志，正应该拴紧它的锁链，岂可解开放纵，任其所欲呢！”
苻坚说：“你说得对。但是朕已经许诺他了，匹夫犹不食言，何况万乘之君呢？如果天命有废兴，那也不是谁的智慧勇力所能改变的。”
权翼说：“陛下重小信而轻社稷，臣见其往而不返，关东之乱，就从这开始了。”
苻坚不听，派将军李蛮、闵亮、尹国率众三千护送慕容垂。又派骁骑将军石越率精卒三千人戍卫邺城，骠骑将军张蚝率羽林军五千人戍卫并州，镇军将军毛当率众四千人戌卫洛阳。权翼密遣壮士埋伏于河桥南空仓中，准备刺杀慕容垂，慕容垂疑心，从凉马台结草筏渡河，派典军程同穿着自己衣服，骑着自己的马马，与僮仆走河桥。伏兵发动，程同驰马狂奔，得以逃脱。
华杉曰：
慕容垂是义，苻坚这就不是义了，为什么呢？责任不同。苻坚身负天下之重任，权翼所说的，把猛将和军队都集中到京师，先固根本，以镇枝叶，是明明白白的战略，怎么能放虎归山呢？这里有两个问题：
一是君王直接行使权力的弊端，因为慕容垂突然提出来，仓促之间，苻坚考虑不周，容易做出轻率的许诺。如果事先有流程规定，就有一个缓冲的余地。
第二，我还要引用孟子的话：“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孔子有类似的话：“言必信，行必果，硁（qing）硁然小人哉!”前一句话讲“大人”，就是领导者，说的话都可以不算，只在是否合乎义，也就是“你不要拿我的话当挡箭牌的意思。”后一句，硁硁然小人哉！硁，是一种敲击而发出声音的石器，意思是脑袋是石头做的么！所以，我们经常听任声称他“言必信，行必果”，他虽然读书不多，不知道后面还有一句，但是他的潜意识里，一定有这句，他不会言必信，行必果的。苻坚没有懂得这个潜规则，就成了硁硁然小人哉。
这是中国文化的特色，因为没有程序，是个人权力，容易考虑不周，所以就用“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来打补丁。他说了算，正是他说话不算话的原因，是一个硬币的两面。要读懂中国，就要把握这些微妙的尺度。让我们再回到宋神宗为资治通鉴写的序言：
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切磋）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证（吉凶、善恶各种现象）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条敎，断之以邪正，要之於治忽，辞令渊厚之体，箴谏深切之义，良谓备焉。
这就是“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了。
我们怎么学习，就是从历史故事中学习，历史不在于其事实，而在于其象征，包括传说、隐喻和寓言，正是这些故事，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组成了这个社会的秩序和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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