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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园里的人影

茶花园里的人影

作者: MADMED | 来源:发表于2019-09-29 08:57 被阅读0次

        午后的医院大厅依然人声嘈杂,七个挂号收费的窗口停用了四个,剩余三个窗口,每个前都排成了一条长龙。排队的男人女人们手里拿着票据、证件,蹙着眉,跺着脚,不是抱怨挂号太慢,就是叹息看病的人多,也有人喃喃道:“这么多人挂号,还关闭窗口,鬼才知道医院怎么想的。”队外的人也是稀稀落落的,一个个满面愁容,不是站在原地四面张望,就是在大厅里窜来窜去。这也难怪,谁叫中国人多呢,尤其是像南京这样的大城市,医院每天接纳的病人数量常人自然难以想象。

        在住院部三楼的过道上,沿着两边墙壁,参差不齐地摆设着来自不同地方,从事不同职业的男男女女:一个戴着绿色军帽,身穿青布外套,嘴边围了一圈或黑或灰的浅胡须的中年男子背靠着墙壁,右手食指和无名指拈着还叼在嘴里的香烟,看着嘴里吐出的烟圈陷入沉思;男子身旁一位耄耋老者坐在长椅上,头歪向一边,闭着眼睛,张着嘴巴,虽身在人间,魂已飞入周公府第;长椅对面一位年青妇女双眉紧锁,正在为丈夫的病情发愁;离妇女不远处,一对年轻夫妇正与一位身穿灰色布袄的老婆婆谈笑风生,那老婆婆看来是个话唠,很善言谈,只见她眉飞色舞,说道尽兴处,两只手臂上下摇动,好似双肩上各安了一个马达……偶尔还会有三五个白衣护士推着一张病床,咿咿呀呀地在过道飞驰。

        307号病房的病床上躺着一位中年男人,床边坐着他的妻子,正在为丈夫削着一只拳头大小的红苹果。

        “今天的饭菜怎么样,还合口味吧?”妻子盯着正在削的苹果问道。

        “还好,没有之前那么油腻了,就是肉丝有点塞牙缝。”丈夫说着用小指扣了扣牙缝。

        妻子瞧着丈夫此时的情状,也颇觉滑稽,笑道:“下次我送饭的时候顺便准备根牙签,用手指可不卫生。”

        丈夫也笑道: “革命年代过来的人了,没那么多讲究。”又对妻子道,“下次青菜豆腐就行了,荤菜吃多了也不好。”

        “行,你说青菜豆腐就青菜豆腐。”妻子应道。

        “这么多天一直照顾我,辛苦你了。”他内疚道。

        听了丈夫的话,她将乌黑的眼珠微微一斜,随即舒展柳眉笑道:“十几年夫妻了,你总是这么客气。我是你女人,你住院了,我不照顾你还有谁照顾你,总是不该客气的时候客气,唉,你呀!”说着摇摇头,接着把已削好的苹果递给他。

        丈夫接过苹果,咬了一口道:“不知道婷婷和涛涛在家里怎么样了?”

        “孩子们有叔叔婶婶照顾能有什么差错,你就安心养伤吧,不该想的事儿别多想。”她蹙了蹙眉,抱怨道。

        他似乎感觉到了妻子的不悦,忙道:“好好好,不想,不想。”说着咬了两大口苹果。

        “你慢点儿,当心噎着。”她看着丈夫。

        他盯着妻子白皙的面庞,十几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她的眼睛依然是那样明澈,眉毛依然是那样秀美,唯一的变化只是当初的长发变成了如今的短发,衣着也比初遇时朴素了许多,但是骨子里的那种优雅尚存,这是任何外在的事物都无法彻底掩盖的。

        他执起她的手道:“你曾在南京生活过一段时间,如今故地重游,本应该好好去游览一番,只是这些天一直忙着照顾我,我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别这么说,要不是你的腿伤,我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来南京呢——你别误会,我说这话可不是要感谢你的受伤。你要想赎罪的话,等你好了,陪我游一游南京呗!”

        “医生说我起码还得躺半个月呢,这半个月你一直不离我左右,整天就是医院到旅馆,两点一线,也怪闷的,有时间也可以去走走嘛。”他又笑着建议道,“你当年就读的南京音乐学院现在一定大变样了,你何不再去体验一番当初做学生的感受呢?”

        丈夫这一番话倒是微微触动了她的心弦,她不禁怔住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回当初的母校看看了。

        “唉,”她叹了口气道,“只怕是旧地重游,物是人非,徒增伤感罢了。”

        “你有多久没来南京了?”他看着妻子继续问道。

        “我是民国二十六年离开南京的,算起来整整十七年了。”她答道,“当初日本人气势汹汹要进攻南京,南京政府命令我们学校撤往武汉,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随学校一起撤走的,之后就没回来过了。”

        “原来这么久了,唉,眨眼间改朝换代了,沧海桑田,真是让人唏嘘啊!”他也不禁感叹道。

        “可不是!”她接过话头,微微一笑:“不说这个了。我把你这些换洗衣服拿回旅馆,洗完之后再带过来,你先午睡一会吧,我晚上再来看你。”说着起身将床上的几件脏衣服抓起,放到一个帆布袋子里。

        “路上小心点。”

        “知道,不是小孩子了。”她甜蜜地笑道。出门的时候她还是习惯性回头道:“好好休息,晚上见。”

        他在床上微微点点头,将吃剩的苹果核丢进垃圾桶,闭上了眼睛。

        医院和她租住的那家旅馆在同一条街,也就隔了一里多点路。这条偏僻的街道接近南京郊区,午后行人渐少,街道显得静谧安详,偶尔驶过一辆公交车或是灰色敞篷车,给这条街道增添了些现代化的气息。

        回到旅馆,她将从医院带回来的丈夫的几件脏衣服洗完后晾在阳台上,再加上本身忙了一上午,此时也觉察到了一丝疲乏,于是也进卧室,在床上躺了下来。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射进来,给整个房间染上了古朴的颜色。她从床上起身,拖着拖鞋,走到窗边,望着远方的落日,想着自己正身处南京——南京,久违的南京,这个承载了她太多回忆的城市。哪些原本早已被深埋的记忆,如今在这陌生而熟悉的故地的呼唤下,一段一段正破土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对往昔的回忆中醒过神来。她趋向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棕褐色皮质衣箱。她打开箱子,颦蹙着眉头,在里面上下翻动。

        终于她的眉头舒展开了,脸上掠过一丝喜悦。

        那是一件旧的淡青色旗袍。

        她将那件折叠的旗袍展开,摊在床上,看着旗袍前胸那一束用白色绒线绣出的山茶花,多么雅致的茶花啊,她伸出柔软的素手抚摸着它。

        这件旗袍她已经多年没穿了,那还是刚撤到武汉不久,她特意到裁缝店定做的,她嘱咐裁缝师傅一定要在上面绣上一株茶花,因为那是她最喜爱的花儿。旗袍完工后,她爱不释手,可她从不轻易穿,十几年来她只穿过几次,但她从没打算要丢弃它,这件旗袍一直被她精心收藏着。因为要来南京照顾丈夫,她在家准备换洗衣物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一定要把这件旗袍带上,尽管她也不知道到底用不用得上。

        她走进浴室,将浴缸放满水,脱下衬衣裤子,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

        洗完澡后她从浴室出来,换上了刚拿出的那件绣有茶花的旧旗袍。她穿着旗袍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她依然保持着往日的苗条身材,看着自己身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昔年的婀娜多姿似乎又回来了,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后又望着镜里的自己,脸上浮现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他要是看到我这件旗袍,会说些什么呢?一定又是些不着边际的甜言蜜语。”想到这里,本已年近不惑的她,似又再次找回了当年青春少女的情怀。可是须臾之间脸上的甜蜜微笑便一闪而过,换来的是一张愁容,此时的她感觉心里一阵酸楚,由心脏慢慢上升到前胸,再爬上面颊,苍白取代了绯红。凄苦在她脑海里膨胀,膨胀到了极限便只能以眼泪的形式释放。她见不得流泪的自己,唉了一声,忙从镜前闪开。

        她用手帕拭干眼泪,稍微平复了复杂的心情,拿起小皮包,出门去了。

        夕阳火红的光芒洒在安宁恬静的街道上,好似梵高笔下的一幅明艳亮丽的油画。街两旁的行道树排列得整整齐齐,就像守卫城市的卫兵,阳光透过一会儿稀疏一会儿茂密的树叶缝隙,在砖红色的石板上映出斑斓的光点。她一边散漫地逛着,一边打量着四周。虽然曾在南京读过几年书,但她对这一带却并不太熟悉,而且毕竟十七年未涉足过这座城市,哪怕是当初对此地如数家珍的人,面对这长久的变化,此时也难免有陌生之感。

        公交站尚无一人候车,她背对着站牌,两眼呆呆望着马路,思绪已飘到了她就读过的音乐学院。她不知道如今的学院会是怎样一副面貌,校门口的小吃摊是不是还在,她记得当年校门口的小吃摊可红火呢,是她和同学们——当然也包括一些老师——经常光顾的地方,那里的芝麻烧饼、臭豆腐干、打卤面、盐水鸭等等都特别受学院师生的欢迎,不过最令她难忘的还是茶馆里的水煮干丝,那是她和他最喜欢的食品。每当他们的创作遇到思维阻塞,他就会提议去茶馆放松一下情绪,理一理思路。除了心里最魂牵梦萦的那个地方外,这个茶馆恐怕是她第二关心的所在了。

        约十分钟后,公交车的鸣笛声将她的思绪带回了现实。她上了车,车上的乘客并不多,她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开动了。

        公交车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大约每转过一个街角,街道上的行人车辆也越多一些,街道也更繁华了些。她坐在车里,望着车窗外的街景,熟悉的场景似乎多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跟这座城市越来越亲近了。

        当公交车行驶到某处的时候,她看到窗外的一家电影院,影院门口的四个大字触动了她的心弦,她看着那四个字——“白鸽影院”,不由得心魂一慑,多么熟悉的名字啊!

        她记得那是一九三七年三月的一天下午,她和他就是在白鸽影院看了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电影——嘉宝和泰勒主演的《茶花女》。《茶花女》这部小说她不知看了多少遍,不只是因为她和小说的女主有着共同的喜好——她们都喜欢茶花——更是因为小说中男女主凄苦的爱情深深融化了她的心,就好似烈火融化了坚冰。她得知影院要上映这部电影,早早买了两张票,到上映那天便拉着他一起接受那种理想中的真爱的洗礼。当她看到影片最后被肺病折磨得奄奄一息玛格丽特对自己的挚爱阿尔芒倾诉衷肠的时候,她再也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情绪,泪流满面地靠在他的肩头,呜呜哭了起来。他见她哭得伤心,忙拍拍她的肩膀,柔声说道:“别哭别哭,只是一部电影而已。”可她依然止不住啜泣,他就从她口袋里抽出手绢,边拭着她的眼泪边安慰道:“别哭了,小傻瓜,一部电影而已。”

        当车行至秦淮河上的石桥时,她望着河两边的建筑,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依然保持着江南民居建筑的诗情画意。秦淮河上那一艘艘正在航行的画舫,从石桥下鱼贯而出,向着火红的落日驶去。她和同学们——当然也包括他——当年可没少来秦淮河上游玩,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出双入对,结伴消遣在画舫中,徜徉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秦淮河里,望着两岸鳞次栉比的房屋,欢声诉说着最近遇到的趣事儿,尽情地释放被繁重的功课所施加的烦恼。想到这里她嘴角微微一扬,两边凹出两个梨涡。

        公交车又转过一个街口,来到了中山路。这条路她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儿曾是她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地方。一九三六年初,随着华北局势的恶化,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持续加剧,南京音乐学院和南京十几所高校的学生纷纷涌上街头,他们不忍看着祖宗社稷、万里河山受侵略者的蹂躏,呼吁政府与侵略者战斗到底。他们举着旗子、横幅、标语,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华北自治”“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等口号,每个人从头到脚都无不表现出极大的愤慨,她和他那时就在学生群中。当他们游行至中山路的时候,大批军警手持木棍、大刀冲向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当军警们冲过来的时候,他一把把她拉到躬起的身体下面,用他那结实的后背替她抵挡无情的军棍。他前胸紧压着她的后背,双手护着她的后脑,保着她横冲直撞,好容易才脱离险境。

        她看着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角流出了涓涓泪水。而他却毫不在意,嘴里不停地骂着政府无能、不作为。他是一个坚定彻底的爱国主义青年,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类爱国反日团体,还帮助这些团体筹办抗日演讲,他自己就作为演讲人讲过好几场。后来日军进攻南京,他毅然决然参了军,他说他要亲自拿起枪保卫这座他们共同学习、生活过,留下过最美的念想的城市。后来南京沦陷后,他的部队撤到了武汉,她那时就在武汉。她得知军队撤到武汉的消息,没日没夜地打听他所在的部队的驻地。终于她打听到了,几个月的分离后,他们终于重逢了,她倚在他身上,泣不成声。再次见面,她觉得他成熟了许多,他看她的眼神里除了怜爱,还多了一分坚毅和果敢,他从一名音乐学院的学生变成了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由于军情紧急,她和他的那次重逢不到两个小时。她告诉他安顿好了之后她会给他写信,他说他会期待她的来信的。武汉失守后他就随部队撤到了长沙,而她则随学校撤到了成都。他们起初通过好几次信,他在信中向她介绍部队的生活状况,她则跟他述说大后方激烈的抗战热情。令她没想到的是武汉一别,他俩竟永无再见之日。一九四一年她从报纸上得知他所在的部队在中条山战役中全军覆没,报纸上的阵亡名单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她得知这一消息,顿时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那段时间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不知不觉公交车已到目的地。人在回忆昔日的美好时光时,总感觉时间是短暂的,她不得不下车了。她的心开始忐忑,她不知道将要看到的母校会是怎样一副模样,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一定不再是十七年前的老样子了。她怀着期待而又不安的心理,缓缓走出车门。

        果然,映入眼帘的景象与她脑海里所想的是完全不同的画风。校门更宽阔了,门前石壁前的校名由原来的楷体,换成了苍劲有力,狂放不羁的“毛体”。石壁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草坪,草坪四周围了一圈光华圆润的鹅卵石。石壁右边一片灿烂的迎春花正在怒放。校门敞开着,身着白衬衫挺拔健壮的小伙子和穿着连衣裙、头扎两个大麻花辫子的姑娘们,三五成群,进进出出,有说有笑。校门左首,这里原来是她记忆里的小吃摊,现在仍在,生意看上去依然红火,不过她明白,卖小吃的小贩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一拨人了。总而言之,校门口的一切都散发着新社会的气息。不过可惜的是,当初的茶馆却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湘菜馆,馆子里正飘着扑鼻的香辣气息。

        她顺着由校门口延伸进校园的那条宽阔笔直的大路往里走,道路两旁是排列整齐的柏树,还如当年一样威严肃立。两排柏树的背后是一一幢幢楼房,这些楼房都是供教学用的,错落有致。大路两旁偶尔会分出一两条小路,通向这些楼宇。几分钟后,她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条路她已走了一半,到了路的正中部了,从这里横穿过一条东西向的平坦的砂石路,宽度跟起自校门口的那条南北向大道差不多。她没有多想,向右转到那条砂石路的西半截,路的北侧坐落着图书馆,基本还是当年的样子,她读书的时候可没少光顾着里,有时候为了搜集一篇论文所需的资料,一待就是一天。砂石路的南侧是网球场,不过被一排绿竹隔住了,从缝隙中依稀可以看见正在运动的学生。

        她继续沿着路向前走去,她感觉自己双脚已经不听使唤了,似乎有一种神秘的魔力在控制着她的双腿,她的心开始扑扑跳了起来。她穿过一条密林小径,绕过两边都是灌木丛的青石板路,又来到了一处幽静的紫竹园。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校园,她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能给她的记忆神经以有力的触动,就好似一曲古筝弹到一半,突然因弦断而戛然而止,没有什么能够比这种突发事件更让听琴者心惊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那样一个听琴者,每到一处新的所在都好像挑断了一次她心里的那根琴弦,让她心惊肉跳。她一路跟着直觉走,似乎猜到了它要把她带到一个她最想去的地方,此时的她略微有些惶恐。

        穿过紫竹园,她来到一片开阔的天地。眼前是一片碧绿的湖水,平静的湖面悠然沐浴在金黄的日光下,反射出一大片一大片粼粼的波光,好似整个湖面都被晶莹的钻石铺满。湖面上数个青年学生们驾一两艘小船,正随波荡漾。她的心也渐渐放松了,深呼了一口气。她沿着湖边的一条蜿蜒小路找寻她心里牵挂的那个所在,此刻她已闻到了一阵扑鼻而来的清香,既浓又淡,她记得只要绕过前面那座假山就行了。

        “就是那儿了。”她满心欢喜地向前踅去。

        她绕过假山,一条曲折的小径延伸向不远处的大理石台阶,台阶沿着山坡筑成,两旁是乳白色的汉白玉栏杆,雕龙画凤。层层叠叠的石阶一级一级堆砌上去,一直砌到丘顶那座六角亭子。台阶两旁正绽放着一簇簇鲜艳的山茶花,白的,红的,紫的,一朵贴着一朵,一株倚着一株,舒展开热情灿烂的笑脸,吮吸着夕阳输送的精华。茶花从山丘底部沿着石阶纵向延伸到丘顶,又以石阶为中轴线,横向朝两边铺展开来,给小丘铺上了一床五彩缤纷的锦被。

        “真好!”她不禁感叹道。茶花园还是和当年一样美丽,美得纯洁无暇,美得一尘不染,宛如仙境。当年她和他经常来这园子,春日融融时节,每到周末,他们就会在那座六角亭子上,他坐在亭子的靠背上,她则站在亭子中央,迎着微风,托着小提琴,拉起那首她最熟悉的《四季协奏曲》。一曲奏完,作为她唯一的观众,他会给她鼓掌,然后他们一起说说笑笑,谈着音乐,谈着茶花,直到日暮。

        她走上石台阶,望着周围烂漫的茶花,闻着醉人的花香,迎着和煦的春风,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爱的伊甸园。她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快要登顶的时候,耳畔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她凝神细听,琴音时有时无,但她还是听出了所奏的曲子,正是《四季协奏曲》的第一部分——《春》。

        多么熟悉的曲子啊,她迫不及待走上亭子。

        只见一位身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在指导一位小女孩练习小提琴,小女孩面容白皙,梳着两个细麻花辫,额前悬着稀疏的刘海。

        “爸爸,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啊?”小女孩疑惑道。

        “别急,慢慢来,总会学会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男子微笑着安慰女儿。

        她看着那中年男子,戴着黑框眼镜,体型瘦长,倒和他有几分神似。

        “爸爸,您说的那位很会拉小提琴的阿姨,她的孩子也一定很会拉吧?”小女孩继续问道。

        男子答道:“爸爸也不清楚,爸爸跟那位阿姨好久没见了。不过你说的应该没错,我想她也一定会教她的孩子们学习音乐的,你要加油哦。”

        小女孩笑着点点头,然后跑到亭子中间喊道:“爸爸,那位阿姨是不是就是站在我这个位置,面朝那片湖演奏的?”

        男子只是哈哈一笑,接着小女孩便托起琴,搭上弓,又拉了起来。婉转悠扬的琴声在耳边萦绕,男子坐在靠栏上,陷入沉思。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男子,心想:“唉,怎么可能呢,他已经不在了。”

        她的目光并没有离开那位中年男子,又想到:“不会是他,他是不戴眼镜的。”

        男子似乎注意到了她在看他,也将目光投射到了她的脸上,四目交接,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忙转过身,将目光移向了漫山的茶花。

        过了半晌,她隐约觉得男子的目光仍没有离开自己的身体,她有些不自在了,此时要是有支烟或许还能缓解一下尴尬。

        正在这时,琴声停了。

        “爸爸,我去解个手,您帮我把琴拿着吧。”小女孩朝男子走去。

        男子接过琴道:“去吧,爸爸在这儿等你。”

        小女孩走下了亭子。

        她忍不住又转过脸来,看了男子一眼。这时男子取下了眼镜,正用手帕擦拭着镜片。

        她呆住了,心似乎跳到了嗓子眼。

        男子重新戴上眼镜,两人再一次四目相对,这次她没有将目光移走,而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素芬!真的是你!”男子一脸惊诧,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

        “你……你是……”她脑海里一片茫然,感觉整个身体像被火烧,身体内所有的血液几乎都沸腾了起来,“天哪!我……”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成俊啊!”男子将小提琴放在一边,朝她走了过来。

        “真的是你?”她简直要晕过去了。这就像是一个梦,虽然她很清楚这不是梦,可生活就是如此,有时候比梦更像梦。

        “是我。”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真是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面,而且是在这个地方。”

        “是啊,我……我也没想到,我……你……”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原来真的是他,想不到老天爷来了如此大的一个玩笑,喜悦与伤感交织,眼泪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别太激动了,都过去了。”他安慰着她,扶着她坐到亭子里,“十几年了,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你……你怎么会……”

        “你一定以为我在战场上牺牲了吧?”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眉宇间依然不减当年的英气。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我很伤心,你怎么会……”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情绪已渐渐平复。

        “在那次战役中,我和一名日军士兵在缠斗中掉下山崖,天可怜见,我后来被一户农家所救,我在那农家养了半年伤,伤愈后辗转到了重庆,这才得知我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仅有几名战友从死人堆里活了下来,部队的番号被取消了。”他娓娓叙道。

        “那之后呢?你为什么不找我?”她带一丝责备的口吻问道。

        他看了看她,接着说道:“后来我又被分配到了新的队伍,没过多久就又开赴前线,由于战事越来越艰难,部队千里奔波,从河南到湖南再到贵州,形势十分紧迫,我没有机会再给你写信。抗战结束后,内战又爆发了,在内战初期的一次战役中,我的队伍被解放军击溃,我和几个战友成了散兵游勇,我那时早已厌倦了战争,所以我没有再回到部队,而是回了镇江老家。之后我就去成都找你,听你的一个同学说你结婚了,已经离开了学校。”

        “对不起,我……”她想解释,竟不知从何说起。

        “你有你的苦衷,这我明白,”他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理解与包容,“你是一个真心实意的人,这一点无需多言,你不必自责,我很感激你。”

        他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让她感到温暖,如沐春风。

        “那你也应该给我个信啊,你不该让我以为你已经……”她责备道。

        “这一点是我不对,”他反省道,“本来我想你已经有家庭了,我不该去打扰你的,让你忘了我或许对你更有益,所以我就没打算再去找你,现在想想,倒是我欺骗了你。”

        “唉,你太意气用事了。”她叹道,“何苦呢!那之后呢?”

        “我去成都没找到你,就有回到了镇江,后来没过多久,我们音乐学院就又迁回南京了,我得知这一消息就又来了南京,想在学院谋个音乐教师的职位。”

        “看来你这个想法实现了。”她抢过话头道。

        “没错,”他笑道,“我也算是比较幸运吧,我很高兴能在我们的母校工作,这里有太多的回忆了。”

        “这也是缘分啊,”她似乎也为他感到欣慰,“你成家了吧?刚刚那孩子是你女儿吧?”

        “不错。”他扶了扶眼镜,“我太太跟你一样,也是学音乐的。我们俩都在这所音乐学院教书。”

        “真好!”她感叹道。

        “你呢?”他问道:“你是怎么离开音乐学院的?”

        “我的经历没有你那么复杂,”她缓缓说道,“由于局势动荡,我毕业后一直在成都,参加了当地的一个艺术团,抗战结束后,我回了苏州老家,在镇上的中学找了份音乐教师的工作,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我先生。”

        “你先生也是教师?”

        “是的,他是教物理的。”

        “科学与艺术的结合,挺好的。”他笑着说道。

        “你说我和他?是的,他对我很好。”她低着头道。

        “那你这次来南京是……”

        “他——我先生——不久前在家里摆弄墙上的挂钟的时候,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在南京住院,我是来照顾他的。”她撩了下双鬓。

        “哦?伤得重吗,不要紧吧?”他关切道。

        “不要紧,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大概半个月吧。”

        “嗯,”他吁了口气道,“没事儿就好。”顿了顿又接着道:“你们离开南京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我做东,请你们吃餐饭,你看怎么样?”

        “不用了,”她忙道,“你们夫妻俩都忙,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这么久不见,是应该好好招待一下。”

        “真的不用了,”她极力推辞道,“医院到这儿挺远的,等他出院后我们就直接坐火车回去了,火车站就在医院附近。”

        “那好吧,”他也不再坚持了,“想不到你跟我还这么客气。”

        她看了看他,微微一笑。

        “十几年了,你还是那么漂亮。”他不禁赞叹道。

        “哪里,徐娘半老了。”她低下头,有些羞臊道。脸上升起两朵红云,就好像绽放的茶花。

        “你有几个孩子?”他又问道,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他想了解她更多一些,不想他俩从此有什么隔阂。

        “两个,一儿一女。”她也询问道:“你就一个女儿吗?”

        “是的,上小学四年级了。”他答道。

        “我的儿子上五年级,女儿上四年级。”她看了对面放置的小提琴一眼,又问道:“你常带你女儿来这里练琴吗?”

        “偶尔来,今天周末,天气又好,所以就带她来了。她很喜欢小提琴,已经会一些简单的曲目了,今天的《四季》对她来说有些难度,所以她学的有些吃力。”

        “得有耐心才行,不管是学的人还是教的人。你一向都很有耐心。”她笑着看着他的眼睛。

        他听后一边笑一边摇头道:“我恐怕也就这点品质了。”

        “你可一个保家卫国的军人,身上可不止这点品质。”

        “我可是当了逃兵哦。”他这话刚一出口,两人都噗嗤笑了。

        “你的孩子喜欢音乐吗?”他问。

        “一般般,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家里有一架旧钢琴,孩子们经常摆弄,也会几首曲子,不过我觉得他们纯粹是把它当玩具玩儿,不是为了探求艺术。”

        “小孩子哪里懂什么艺术啊,得慢慢培养嘛。”他劝道。

        “这倒是。”

        远方的夕阳已被地平线削去了半边脸,湖面上吹来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

        “爸爸。”女孩回来了。

        “燕燕,快过来!”他向女儿招了招手。女孩跑到了他身旁。

        “你猜爸爸身旁这位阿姨是谁?”他拉过女儿。

        女孩看了看她慈祥而秀丽的脸庞,一脸疑惑地摇了摇头。

        他告诉女儿:“她就是爸爸跟你说的那位会拉小提琴的阿姨。”

        “真的吗?”小女孩水汪汪的眸子闪出了晶莹的光。

        “当然是真的啦。”他笑着点点头。

        “你叫燕燕是吗?”她把小女孩拉到怀里,“多漂亮的姑娘啊,几岁了?”

        “九岁了。”小女孩答道。

        “燕燕真听话。”她笑着夸道。

        “阿姨家的孩子会拉小提琴吗?”小女孩问道。

        听了这话,他和她不禁都笑了。她对小女孩说道:“阿姨家的哥哥姐姐们不会拉小提琴,不过他们会弹钢琴。”

        “真的?”小女孩叫道,“我也喜欢钢琴,可是我只会弹七个音阶。阿姨下次来我家,把哥哥姐姐们一块儿带来,让他们教我弹好吗?”

        “好的,没问题。”她笑道。

        小女孩乐呵呵地跑到对面去,又拿起了小提琴。

        “阿姨,我给你表演一段我刚学的曲子你听听。”小女孩说着就拉起了《春》这一段旋律。

        悠扬的琴音从这座小亭子里飘到亭子外面,飘过茶花园,飘过整座山冈,随着旖旎的春风,一直飘到天边。她看着站在亭子中间的女孩,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想到已逝去的青春,心头不禁又添了一份伤感。

        一曲终了,他和她不约而同地为小女孩鼓起了掌。

        看着落日已没入旸谷,也是道别的时候了,她站起身,看着他说:“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吃了晚饭再走吧,”他站起身,“校门外晚上也有公交车的。”

        “不了,”她回应道,“我还得为我先生准备晚饭。”

        “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了。”他脸色略微有些惆怅。

        她笑了笑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没白来,看到你平平安安,我很开心。”

        他勉强收起愁容,舒展眉头道:“路上注意安全。”

        她微一点头,向台阶走去,看了看天边红日刚刚落下去的地方,还剩余一星半点微光。时间总是留给人无限遐想,短短半个下午,她似乎将自己往日的青春之路重新走了一遍,想到这里,她不禁长吁了一口气。

        “素芬,”她刚走下几级台阶,他喊住了她,“过去的事情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我们现在都有自己的家庭,你有丈夫,我有妻子,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完美了。能和你共同拥有那份珍贵的记忆,我很幸运,把它藏在心底吧。以后常来南京玩儿,这是个美丽的城市。”

        她转过身,看着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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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茶花园里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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