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

昭陵的天气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把胡亥暂时困在了山上，他浑身湿淋淋躲进了一个山洞，寒意蔓延四肢五骸。

“咳咳。”

就算正值风华，可这身子甚至抵不上八岁的孩童，孱弱，甚至禁不起一场风浪。胡亥自嘲的笑笑，漫不经心的观察周身的环境。

临近傍晚，洞里黑黢黢的，借着外面仅露过来的一缕天光，胡亥发现一堆燃过的柴火和不少干草，不知道能不能用。

看来这里以前有人歇过脚。

胡亥试着摸索，竟然真的还找到了火石——真是老天不亡——

胡亥想大笑，笑那些妄图置他于死地的人，可越这么想一股苦涩却漫了上来，从胃里冒到心尖，从心尖溢到咽喉，他吞了一口唾沫，突然压抑的流下了两行清泪。

母后。

哗啦哗啦。

是外面的雨在下。

不管小小的山洞和广阔的天地，都是牢笼。

哗啦哗啦。

胡亥朦胧中睁眼，头上多了一把漆黑的伞。

“洞里也会下雨吗？”

很轻很冷的一道声音，像是怕吓到了他，也冰冷的像是不包含什么情感。

胡亥跪在尘埃里的时候，一把伞接住了他。

这是他和雨生的初遇。

玄裙的女孩垂着单薄的眉眼，细瘦的胳膊撑着一把奇怪的破旧的伞，神情认真而探究的盯着狼狈的自己，她的瞳仁清亮的发光，照见了这个漆黑的山洞。

胡亥抬起头，女孩已经弯下腰为他擦干泪水，指尖沁着这雨的凉。

“我叫雨生，下雨的雨，生长的生。”

胡亥最终撑到了他父皇的援兵，看见落魄的太子他们显然也很惊讶，不过平时训练有素，表现的不甚明显。

“属下救驾来迟。”

整齐有力的声音汇成一道，惊动了这座沉寂的山，高处传来一阵翅膀扑棱，雨终于停了。

“救驾？”

“回禀殿下，王皇后趁宫中兵马调动之际协同王将军发动宫变，又派人刺杀圣上和殿下，圣上一气之下病情加重，生命垂危，遂立下遗旨，叛乱之人杀无赦——请新皇速速回城登基，罪后王氏伏诛，王中淮逃亡，一切事宜静待新皇整治。”

“王氏已伏诛……？”

胡亥像是没听清似的。

“回陛下，是。”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病鬼儿子和滔天权柄，即使那血滚烫，那位置需要付出哪怕生命的代价，也可以轻易抉择么？

胡亥紧紧攥住雨生的手，想从这一片冰凉中寻求什么，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因此只能茫然的攥着，雨生没有喊疼。

也可能她感觉不到疼。

“回城吧，回城。”

“遵命。”

雨总会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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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帝三年，大旱，举国颗粒无收，各地粮仓告急，物价飞涨，赈灾措施平平，雪花一样的折子上了一封又一封，通通被庆帝压在龙案上，每日流连后宫。

三宫六院，只得一佳人。

“雨生姑娘，老夫请求你帮帮平国，帮帮百姓，让陛下拨款救灾，老夫此生可为驱使，心甘情愿！——”

红朝服的丞相想冲破钳制他的侍卫，可一介老朽怎么敌得过两个习武的年轻人，他只能被架在半空，离得越来越远。

“不！雨生姑娘——呸，妖女，是妖女才对！亡我大平哇！——我大平的百姓啊——”

哀嚎刺耳，目眦欲裂，红色的朝服化成了一团挣扎的血，干涸在了这片皇城。

“我说谁有胆闯后宫，原来是司空大人。”

胡亥龙袍未除，有些匆匆的赶来，吩咐了身边的太监几句，然后就满脸堆起温柔的笑意，大步走近，亲昵的执起雨生冰凉的手，轻哄。

“雨生不怕，他闹着玩儿的。”

雨生捏着伞，依旧是玄裙素瞳，单薄而细瘦。

“真好呢。”胡亥细细的凝视，像是感慨，“你还是没有变。”

雨生静静的回视这个已经称王的男子，他比从前更加苍白，形如霜雪，有些撑不起这华丽厚重的龙袍，但脊背依旧挺直，保留着最后的倔强。

庆帝五年，饥荒持续，民不聊生，子易子而食，烧掠抢劫，造反暴动，直逼京城。

司天监勘测天象，妖星现世，傍生紫微，须清君侧，斩妖女。

雨生被牢牢捆在了架子上，落脚皆为木材，有人往上面浇了一桶又一桶油，生怕烧不死这个妖女。

司天监的大天师做法，于阳气最正的时辰点火。

尊贵的帝王坐在高高的台子上，注视着底下的一切。

胡亥问她，“你是妖怪吗？”

雨生用她又轻又冷的声音回答：“你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胡亥最后任他们将她挟上那座断魂台，仿佛静等着一场天火，烧尽魑魅魍魉，还一个太平盛世。

雨生确实不寻常，进京五年，姿容不变，常携伞于身，下天牢十日，不吃不喝。胡亥还知道，她的手冰凉，像一具尸体。

烧起来了。

帝王终于肯纡尊，亲自执行。

他拿着一把火，站在火刑架下，上面的女子淡漠的俯视他，瞳孔清亮。

火势越来越大。

雨生如同炼火的凤凰，一动不动的维持着最初的姿势。

“胡亥，你太累了，应该休息。”

那些调皮的火苗想要抚摸这个姑娘，那玄裙却突然沁出一层一层水珠，嘀嗒着被蒸发。

雨生氤氲在火与雾之歌，执着的盯着那个苍白的帝王，等着他的回答。

胡亥噙着温柔的笑意，只说了一句话“雨生，你走吧。”

两个人，一根红线。当其中一人势必要断时，缘分销尽，另一人也只能剩半条残线，落在心上成了红疤。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妖女突然从大火里消失，一把黑伞凭空掉下，顷刻被吞为灰烬。

“城破了！城破了！”

“快逃命，快跑啊！”

寒风啸过，天地重回嘈杂，颠沛流离，一如记不清的那个傍晚。

胡亥回望了皇宫一眼，转身投进了熊熊大火，最后一刻，他用力抓住了那把黑伞的残骸，触骨生凉，掌心生花。

你是雨生，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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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悠悠几十载，山中更迭又一春。

小虎抱着伞去接娘亲，结果迷了路，不知不觉走进了山里，踏上一座石桥。

“哎谁！”

眼前突然出现一片黑影，小虎直愣愣的撞了上去，然后结结实实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视野里那把黑伞一路滚到对方的裙角才停下来，一双素手轻轻将它握住。

手的主人是个单薄又清秀的姑娘，她的瞳孔清亮，照见了小虎颇显狼狈的模样。

她还很没有礼貌，撞了人也不道歉，只用又轻又冷的声音唤了一声——

“胡亥。”

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