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荒凉
楔子:
人生在世,如蓬草飘摇,几经辗转,不过是流浪的开始与结束。生而为人,有时一步错,步步错,那些由自己造成的错误和遗憾,或许还有说辞。可有些事情你无权选择,却成了你心头最难以去除的执念。天地不仁,众生皆苦。若这世间真有一个地方,能抹去前尘过往,如饮孟婆汤一般,许你新生。你可愿,用一抹心头血来换?
焚梦阁,燃尽前尘旧梦,助你焕然新生。
㈠
“如阁下所见,我是燃梦师,你可唤我阿凉”我小心翼翼的开口说话却并没有让眼前的黑衣男子神色改动半分,一身肃杀之气丝毫不见有所收敛。我状似不经意的抬头,目光却向他身后暼去,阿公虚浮在半空中懒洋洋的看着我,那眼神分明就在说,阿凉,你莫不是又怂了?
我收回视线,轻咳几声,故作镇定的开口“阁下只身前来,想必是不知道焚梦阁的规矩吧?”我手指有搭没搭的扣着桌子,脸上高深莫测。阿公说,这般模样,是极易敲诈成功的。
“要焚梦的不是我,门前马车里的人需要姑娘的帮助。”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却晦涩难听,宛如有人奏响了年久失修的琴弦一般。
“那我需要见她一面,焚梦岂是儿戏,怎能让不相干的人来叙述”
“抱歉,她在马车里睡着了,明日可以吗?”提到马车里的人,他眼神里的肃杀之气全数消退,脸上是从未流露过的乞求之情。我暗叹一声,只怕又是一对苦命鸳鸯。阿公说,世间唯情一字令人痛苦万分,痴男怨女往往堪不破红尘,结果飞蛾扑火,玩火自焚。可他那样的眼神,我的确是没法拒绝。
“自是可以,你们先入后院厢房住下吧,明日我们再行商量焚梦一事,只是……”
“只是什么?”
看他神情焦急,我颇为得意的朝空中隐身的阿公投去眼神,后者则是用不屑的鼻音来回应我,我自是当没看见,继续开口“焚梦一事,本就浑然一体,由被焚梦者提供心头血,而今情况特殊…”我缓慢起身,越过屏风进入后厅,声音却若有若无的传开“而今情况特殊…我焚梦阁的规矩,不用多说吧……”
午后,我坐在小院中的秋千上,喜滋滋地看着小厮们抬着箱子进进出出,心里盘算着是去吃山下老季面馆的阳春面,还是去尝尝醉仙楼新推出的菜品,不禁笑出声来“哈哈,我三言两语的点拨一下,他还挺上道的”
“那叫点拨?你就差直接告诉萧生,你要黄金万两了。”
身后传来的腔调,是一贯的懒洋洋,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好听。“阿公,你下次能不能现身陪我”我扭过头去,看着自虚空走出来的翩翩少年,一身青白布衣,三千青丝散落,全身透着慵懒,眉眼间却是不羁的英气。
“不能,”他自我身边坐下,捏了个诀,让秋千轻轻摇晃起来“胆小鬼一个,总得让你接触外面的人,见见世面”
“我不需要见世面,反正我也不愿意出去,只是偶尔下山玩玩,要世面有什么用,又不能吃。”
“你当真不愿出去?”阿公突然扭过身来望着我,似乎是要看清我心里是不是真的这样想。我虽不知他为何这般,却也瞧出一丝严肃,不禁愣愣的点点头,郑重其事的保证“我不想出去。”
他的眼角忽就沾染了笑意,凑上前来,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颈处“既然这样,那…山下的美食…不吃也罢”温醇的嗓音透着逶迤之气,如春风过境,处处香甜。我忍了忍爆跳的额角,身体却利索的做出了反应。
“死丫头,就不能下手轻点啊”被我一脚踹下秋千的阿公泪眼汪汪的看着我。我悠闲地晃着秋千,装作没看见。杀千刀的,每次都诓我。
“阿凉姑娘”角落里传来声音,我才发现,萧生不知何时已站到院中。
“何事?”
“她醒了。还算清醒,只是我不知能维持多久。”
“好,去瞧瞧。”我刚迈一步,又转身牵了阿公的手向前走去。情况棘手,还是阿公在场比较可靠些。路过萧生时,我总觉得他看阿公的眼神怪怪的。
阿公进入厢房探查情况,我原以为萧生会躁动不安,谁料他竟能站在暗处平静如水,倒显得我有些急不可耐。真是块木头,也不知是谁的娘子。看阿公从屏风后出来,我急忙迎上去“怎么样?情况如何?可以燃梦吗?”
阿公握住我的手,示意我别急,看向我身后的萧生,开口“燃梦术,本应在清醒自愿的情况下进行,效果最佳。而今柳姑娘神志不清,宛如行尸走肉,且受的是你的心头血,强行燃梦,约七成把握。”
“足矣,忘记痛苦即可。”
我刚想解释燃梦并不能选择所焚烧的记忆,阿公却开口“好,我会找到她痛苦的根源,抹去一切,萧公子只需备好心头血即可,明日开始燃梦。”说罢,不等我有反应便拉着我出了厢房。
我满腹狐疑,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阿公为何不向萧生解释清楚?为何我总觉得他与萧生并不是初见?阿公是瞒了我什么吗?
“阿凉”阿公停下脚步,回身看我“想明白了吗?”
“没有”我讷讷的回答。每次都是这样,只一眼,阿公便能知道我心中所想。
“那便不要想了,来,让我抱抱。”阿公张开双臂,眼神让我觉得他在看一条小狗。
“我又不是枕头,干嘛总是抱我”我埋在他胸膛前,闷闷的说。
“自然是因为你胖啊,抱起来比较有手感。”我能听得出阿公语调里的轻快,但我对他的回答依旧表示抗议,便抬脚踩上了他雪白的靴子。
“乖,别闹”阿公一反常态的没有回嘴噎我,让我竟不知说些什么,只好任由他抱着。那晚,月华如练,洒在地上,凝结成霜。
㈡
翌日清晨,我一睁眼便看见阿公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愣了一秒,一脚将他踹下地。
“死阿公,干嘛跑到我床上?”
被踹到地上的阿公睡眼惺忪的愣了一会儿,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清醒后打着哈欠解释“你忘了,昨天晚上柳小姐发疯,折腾一宿。”
经他一说,我才想起,昨晚睡下之后,忽听后院声音嘈杂。我连忙起床叫上阿公前往后院。那姑娘白天里虽痴傻,却安静的像个古董摆件,入了深夜,竟不知为何发起疯来,又吵又嚷,还摔碎了我不少宝贝瓷瓶。我们到时,萧生刚好让她安静下来。
“她怎么了,大晚上的发什么疯?”我看着满地碎成渣的宝贝,疼的我肝抽。
“无妨,常常如此,阿凉姑娘不必担心。”
“谁担心她啊,我是担心我满地的宝贝瓷瓶!”我这般咆哮后,明显看到萧生的嘴脸抽搐了一下。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找个小厮前来把值钱的东西搬走吧。
“已是深夜,怕是都睡下了,明日再搬”阿公伸手拦我。
我睨了他一眼,淡定的说“那你来搬。”等明日?我的宝贝早被摔成渣渣了,还搬个大头鬼啊!
敢情是因为我,阿公才这么累的。回想起整个事件的我,刚想道个歉,门外就传来萧生的声音“阿凉姑娘醒了吗?”
“马上来”我还没有开口,阿公倒是答的自然,只是嗓音有些沙哑,大概是昨晚没睡好。门外的萧生顿了几秒,低声答了句好,便匆匆离开。我看见地上阿公阴阴的笑着,忽然惊觉萧生可能多想了些什么,于是狠狠地瞪着阿公。
他从地上站起来,过来捏捏我气鼓鼓的脸“好,不闹了,焚梦结束后,下山去给你买糖葫芦,吃不吃?”
我被他这么一哄,瞬间就没了脾气,对上他宠溺的眼神,咧着嘴说“好……不过,糖葫芦不是隆冬时节才能吃到吗?现在是仲春,哪里有糖葫芦?”
“无妨,阿凉想吃,我自能买回来。”阿公温醇的嗓音在房间里一圈圈荡漾开来,他的身后似乎连光线都变的柔和许多。
焚梦殿内。我轻轻的将殿内的烛火吹灭,阿公施展法术催动阵法,幽闭的室内,森森的蓝光逐渐加亮。我把炉内的“浮生香”点燃,氤氲的香气若有若无的散开。我看着躺在阵眼处的柳念念,鼻子有些发酸。浮生若梦,荒唐过往,柳姑娘,愿你能焚梦成功,忘记前尘,开启新生。我感到眼皮渐渐沉重,一股无力感向我袭来。想来,是进入了柳姑娘苦苦走不出的梦魇……
一个身着杏黄薄衫的少女脚步轻快的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一身环佩,叮当作响。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身后的萧生却突然伸手去拉少女白藕般的手臂。我这才看清,原来那是柳念念!只可惜,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柳念念自他身体不受阻碍的穿过,继续向前走去。
“你疯了?”我急切的把萧生拽了回来“我不是交代过你,我们现在不是实体,她看不到你的。”
“我知道”他低下头,从嘴边扯出一抹笑,好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只是……不想让她过去……”
我忽然有些同情萧生。对于我和阿公来说,就像是在台上看一出折子戏而已,戏散离场,人走茶凉罢了。可萧生是局中人,眼前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一切,许是萧生心口最重的伤痕,而我们还要撕开它,让他再痛一次。故事才刚刚开场,可我却有种预感,一双无形的手正在一点点地将柳念念推向深渊,也让萧生万劫不复。
㈢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柳念念花容失色的看着眼前渐渐逼近的山贼们,他们手里亮铮铮的刀片似乎下一秒就会架在她的颈间。她害怕的闭上眼,却没等来想象中的疼痛。睁开眼睛见一白衣男子正在与贼人搏斗,几招间,贼人便落荒而逃。
躲在树后的我淡定的评价“俗套”
阿公笑眯眯地回我“是有些庸俗…不过,见效。”
我狠狠地剜了勾着桃花眼的阿公,扭头继续看戏。
“姑娘,那些贼人可有伤着你?”那白衣男子回头询问柳念念。
我能明显的看到柳念念有些呆滞,连我都有点征住,饶是见惯了阿公这样的美貌,那白衣男子的容颜也够我惊叹几天的。他的五官柔和,甚至可以说是娇媚,眼角眉梢处都是勾人的风情,可偏偏他一袭白衣,是高山远水,不染尘世的谪仙风范,让人不敢轻易侵犯。这般男子,寻遍尘世怕也只有这一位吧。等等,萧生浑身是杀戾之气,那人不是萧生!我猛然回头去看萧生,想让他解释一下,可他就如同陷入魔怔一般,目光牢牢锁在柳念念身上,任我如何唤他都不回应。
“阿凉,随他吧,他身在局中,出不来的”
柳念念与那人几番攀谈后,便将他带回了住处安置下去。我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半天才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竟然是个公主?”
“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宁国安乐公主。”萧生斩钉截铁的冒出一句话,烛火映出他若隐若现的脸庞,多了些柔和,也多了些神秘。萧生自入了宫殿后,就更加沉默寡言。若不是知道他本性如此,我怕是会以为他是个哑巴。眼下柳念念很明显心悦那位公子,那萧生呢?故事里的萧生为何还没有出现?
“生生…生生…你再不出来,我就走了啊…生生…”走廊里传来柳念念的呼喊,在意识到她找谁时,我额角忍不住抽搐跳动,公主的品味…嗯,也是独特。
“公主,奴在。”
“我说了多少次,不必自称奴。无人时,你不必跪我。”
花园里,我终于看到了故事中的萧生。他依旧一身肃杀之气,虽在克制,但依旧能看出他武功高超,杀戾气极重。原来是位宫廷暗卫,难怪平时不苟言笑,习惯站于暗处。
“生生,我今日带回一位名叫温世卿的人,你帮我去查查他的底细。”
也不是那么无脑嘛,故事中的萧生领命而去,柳念念的生活也在继续。
柳念念以江湖师傅的名义将温世卿留在了宫里。我看到奴婢悄悄私下议论她包养男宠,淫荡成风。可这三人成虎的言论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对温世卿的热情。她如尘世间所有平凡女子一样,爱上一个人,卑微如尘土。每日她都会变着法子讨好温世卿,一得到什么好的物件就欢喜的拿来送给他。温世卿说想散散心,她便带着他将宁国尽数逛遍。虽然温世卿总是浅浅的笑着,一幅清风朗月的模样,我却觉得他不是个简单人物。
“生生,可有查到什么?”宫殿内,柳念念看着风尘仆仆的萧生,急切地询问。
“恕奴无能,温公子确如一张白纸,并无什么背景。”
“那便好,你日夜奔波,舟车劳顿,脸色也不是很好,早些歇息。”
“公主”萧生低声唤住匆匆往门口走的柳念念。
“还有何事?”她虽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萧生,但眼里却满是不耐烦。我知道,一个时辰前,温世卿约了她一同游园。
“公主…奴虽没能查到消息…可正是因为太干净…他才危险…”萧生断断续续的说着,额头竟沁出一头薄汗,面色如土。
“既然没有查出什么,就不要随意诋毁别人。我自有分寸,不必你操心。”柳念念拿出了她公主的威严,训斥完便急匆匆的提着裙摆出去,霞光里的她似乎正在奔向自己美好的未来。而殿内的萧生突然毫无征兆的倒在地上,全身蜷缩,似在极力忍受着什么。他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都渐渐有血迹渗出,脸色苍白如雪,画面妖艳诡异,说不出的骇人。
“是生死蛊发作了。”阿公上前一步遮住我的眼睛,在耳边和我解释。
“生死蛊?这是何物?”
“生死蛊,非生既死。是南疆一带培育出的蛊虫。蛊毒发作时,中蛊者五脏似虫蚁噬咬,经脉尽断,七窍流血。全凭心中意志力自救,若意志力薄弱,便死状惨烈。”
“好残忍啊。”
“是啊,中蛊之人的命,被捏在掌握母蛊之人的手中。在中原,很多教会或是杀手组织的头目会用这种蛊来操控教徒或是杀手,以防他们生出二心。所以…萧生,你的身份怕不是一个宫廷暗卫这么简单吧?”
阿公的语气陡然变得锋利,我扒下阿公的手看向萧生。他正看着地上痛苦挣扎的那个自己,脸上是我看不懂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终于低沉开口
“在下笙箫,暗罗门一级甲等杀手。”
㈣
“滚,都滚出去,我不吃,拿走,拿走!滚啊!”我看见婢女们争先恐后的跑出沁芳殿,就知道柳念念又在发脾气了。或许正是应了她的这个名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前几日在她不知几次的表明心意后,温世卿竟许诺她可以成婚。她欢欣雀跃的告诉她的父皇却遭到了拒绝。我知道柳华阳在担心什么,这生逢乱世哪有什么谪仙,又能有几人真的如一张白纸般干净,那温世卿脚步轻盈,一看就内力深厚,定没有那么简单。可柳念念哪里听的进去,又哭又闹,甚至还以绝食来威胁她的父皇。
“她这撒泼的模样与你那晚看见瓷器被摔碎时的模样有一比啊”阿公边摇头,边砸着嘴说。
“我…我至少不会用绝食来威胁你。”
“那是你根本就不会绝食,你那么爱吃,怎么可能绝食。”
我被阿公噎的气结,扭头去看萧生,示意他帮我说话。可萧生却在固执地想捡起那份被宫女放在殿外的饭菜。他的手一次次徒劳地从那个碗中穿过,却不肯停下来。我知道,他是心疼了,正如故事里的萧生此刻正站在宫殿外,望着在里面发脾气的柳念念。
柳华阳最终还是架不住柳念念的闹腾,同意了婚事并命人着手准备。听萧生说,柳念念的母妃虽不是皇后,却是柳华阳最宠爱的妃子。几年前,染病暴毙,柳华阳就把宠爱尽数转移到这位女儿身上,也就养成了柳念念这娇纵的性子。
“生生,怎么样?怎么样?美吗?”
“美,公主倾国倾城,定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那…他…会喜欢吗?”
“会…肯定会喜欢的,公主,今日让奴来给你梳发髻吧。”
“你还会梳发髻?”柳念念流光溢彩的眸子里满是惊讶。
“自是会的,来,一切都交给我吧。”这是萧生第一次在柳念念面前不再自称奴,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温柔的他。铜镜面前的他,嘴角浅笑,那双染满鲜血的双手,此刻正轻柔地穿过一缕缕青丝。或许,究竟爱到几分并不重要,这场戏中,即使是自己与自己唱相守,萧生怕也是甘之如饴吧……
婚礼特地定在夜晚,柳华阳批准撤除宵禁,他是要让全国百姓看到他女儿最美的红妆模样。漫天星河下,柳念念一袭嫁衣,牵着温世卿的手,走过十里红妆,周围是百姓此起彼伏的祝福声。或许,爱情最神圣的时刻便是嫁娶之时,姑娘为心中的君子盛装绽放,凤冠霞帔,成为最灿烂的明珠。少年为心中的伊人驾马来迎,一身喜袍,从此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心中也有所触动,默默祝福着他们,可变动,却来的如此快。他们甚至都没有对拜,骚乱就开始了。几乎是一瞬间,从四面八方射出的箭便聚向了柳华阳。阿公下意识护住我,我握住他的手示意没事,我们不是实体,自然没关系,可柳华阳却身中数箭,奄奄一息。
“父皇…父皇撑住…念念去找御医…”柳念念一把扯下盖头,此刻正狼狈的伏在柳华阳的膝盖上抽泣着。
“来不及了…念念…父皇终于看到你嫁人的模样了…即使是眼前…这般局面…父皇也从未后悔…朕因皇位已亏欠你母妃太多…如今…终于可以去找她了…念念…北方一统已是大势所趋…这不是你的错…好好…活下去…”柳华阳的手臂无力的滑落,脸上是解脱的神情,年少不懂珍惜眼前人,只顾宏图霸业,后来真正成功时,却无人能与他分享喜乐。或许,这才是柳华阳真正想要的吧。
“父皇,父皇……”柳念念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念念的错…是念念的错啊…”眼下敌军突然大举进攻,势如破竹,如过无人之境。若无内应,又怎么如此轻易?散心不过是为了掌握情况,成亲不过是因为防守薄弱……是她爱错了人,是她害了父皇,害了宁国上下的百姓……
萧生在火光冲天中找到柳念念时,她正痴痴地抱着双膝,坐在柳华阳早已冰冷的尸体旁。
“公主……奴,来晚了……”
“生生,你来了。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看周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样子像不像话本里描述的炼狱?我这种人,是不是就该下地狱,受尽折磨,不得超生…”
“公主…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错了…是我爱错人…若当时我听了你的劝阻,断了这份情丝…会不会一切都能安好无事…可即使知道是他,我的心里还是恨不起来…这喧嚣尘世,我只倾心他一人,以前不懂情字苦,如今无人怜我痴……”
“公主,你还有我。你若复仇,我便杀尽他们,你若无心复仇,我便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生生,你知道我为何给你取名萧生吗?我知你是暗罗门的人,从买下你的那天我便知晓。可我依旧唤你生生,是希望你能抛下过去,重新生活。如今,宁国已亡…你我契约不再,离开那个地方,就当是为了我,隐姓埋名的活下去…”
萧生征在这段话中,却没想到柳念念竟会捡起地上的箭头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胸膛。
“公主!”萧生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他飞奔到柳念念身边,急切的将金疮药撒在她的胸口。
“生生,没用的…当初惊鸿一眼,如今万劫不复…世事相困,我走不出来…如今…也宁愿死在这场前尘烟事中…”
柳念念身下的血蜿蜒渗出,与红红的嫁衣融在一起,为这场乱世之情拉下帷幕。我有些惋惜的看着萧生和柳念念,眼角却瞥见远处的一抹身影。温世卿换下了喜袍,一袭白衣,在这人间炼狱般的战场上衬的他更如普度众生的谪仙一般,他望着柳念念,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深邃……
我悠悠转醒,抬眼看见阿公也从地上坐起,浮生香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大殿。我看见柳念念眼角滑出一行清泪,便知道,柳念念残留的记忆已到尽头,所以我和阿公才会被逼出梦境。
片刻,萧生也醒了过来,他的脸上是恍如隔世的表情。
“来,喝杯‘相忘茶’一梦荒唐便是如此了。萧公子稍歇一会儿就会适应了。”我耐心解释着,顺道给阿公也端了一杯。我总觉得,阿公面色不对,他的额头竟然有虚汗,这对阿公这种活了几千年的神兽来说太不正常。
“阿公…你没事吧?脸色为何这么差?”
“放心,无碍,许是有些劳累。”阿公暖暖的笑着“萧公子,焚梦已经结束,你我相约之事,你可不要失信。”
“不会。”
“那便好。”
㈤
我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晚春夜晚的风已不再寒冷,暖暖地吹在颈间,很是舒服。“吱呀”一声门被人推开,我欢喜地跳下秋千,扑进那人的怀里。
“阿公,你吓坏我了。你突然晕倒,我本想在房间陪你,又怕会影响你醒后运功调息,就一直坐在秋千上等你出来。”
阿公抬手抚上我的脑袋,以示安慰。他牵着我又坐回秋千上,轻轻摇晃起来,我往他怀里蹭了蹭。
“怎么了?心神不宁的。”阿公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我的头发。
“没什么…只是忽然很庆幸,庆幸有这样平和的生活,庆幸身边有你。”我舒服的眯起了眼,感觉到阿公的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如盛夏里的薄荷冰粥,凉凉的,却很甜。
“人本浮萍,孤苦无依,阿凉不必伤怀,那不过是别人的命运,与你无关。”
“我懂,只是有些可惜。我在最后时刻看见了温世卿,你说,他究竟喜不喜欢柳念念啊?”我睁开眼询问着,身后却响起萧生的声音
“他救了公主”萧生踏着月色而来,走到我们面前,自台阶坐下“我是来告辞的。她醒了,前生几载皆已忘却。明日天亮我们就启程离开,这些日子,承蒙阿凉姑娘的照料,多有叨扰。”
“无妨,人生聚散往复,他日有缘再见。”阿公总是喜欢替我回话。
“萧生……你为何不替自己焚梦?”我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的问出口。他深爱柳念念,却时时看她与旁人恩爱,他的心又怎会完好无损?因他一时失神,柳念念险些丢失性命,他又怎会不怨恨,折磨自己?既然这样,为何不让自己解脱?
他从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谁知道呢……或许…我早已经习惯被折磨了吧。我自幼跟着狼群长大,后来,几经辗转进了暗罗门。那魔头在我体内种下生死蛊,还给我取名叫‘笙箫’。呵,多柔情的名字,干的却是杀人的勾当。”
“那你是如何到了宁国的?”
“自是那魔头策划的,我只是颗棋子,做不了主的。我潜伏在宁国,负责输送情报。我知那厮野心大,却不曾想他竟会染指朝堂。南郊外见到温世卿那刻,我便猜到了些。”
“南郊?柳念念遇到山贼那天你在场?”我蹭的一下从秋千上坐起“那你为何不现身?你知不知道她爱上……”
“我知道,”面对我的生气质问,萧生嘴角的苦意更深“暗卫其实是贴身保护的,我从未离开过她半步。可我看见温世卿那刻,便知道暗罗门出手了。他腰间的玉佩是暗罗门的手牌,甚至我体内的子蛊能感应到他手里有母蛊的存在。他见我有行动的意图,便催动了蛊毒。”难怪萧生会查不到温世卿的底细,难怪他提醒柳念念时蛊毒会突然发作……
我有些颓废的坐回秋千,我又怎能去责怪萧生呢?这场戏中,他是最爱的那个,却是最没资格表明心意的那个。他日积月累的探听情报,既然温世卿与暗罗门合作,这些情报让萧生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帮凶,所以柳念念说出早已知晓他身份时,他才会那么惊愕。他的命从不在自己手上,即使拼死保护柳念念,却也落的这般下场……阿公伸手将我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肩。
“天色已晚,姑娘早些歇息,我先回去收拾衣物了。”或许是情到深处,萧生离开的背影更加寂寥,他的心意低入尘埃,悲欢全系在一人身上,可他依旧是求而不得的断肠之苦,我的眼眶忽就有些温热,一颗颗泪珠滑落……
“傻丫头,看出戏还将自己看哭了,笨死了。”阿公用手揩去我的眼泪,温热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
“你才笨呢,你全家都笨,你这种活了几千年的老东西,自然不懂女儿家的心思。”
“我生而孑身,并无家人。好了好了,不哭了。”阿公抱着我,我也是不客气的将鼻涕和眼泪蹭到他衣裳上面。
“阿公,你法力那么强,能不能帮萧生解了生死蛊?”
“他的蛊毒已解,温世卿凭一纸协议与暗罗门合作,替他解了蛊毒也求回了自由。”
“那他……究竟喜不喜欢柳念念?”
“或许是爱美人更爱江山吧,九州天下乱,他一身才华,又怎会被情绊住脚?不费力的拿下敌人,他这招是上位者的最佳决策。至于梦回午夜,他念着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是啊,旧事如霜,记忆冰冷。花下人是否凄凉,是否会后悔又有什么重要的?左不过是时光余下的惆怅,世事无常的嘲弄罢了……
㈥
翌日清晨,我命小厮们帮忙张罗收拾,却看见阿公往萧生的马车里塞了不少棉被。大概是他们下山没钱买吧,毕竟我都收了人家三箱黄金,几条棉被就送他们了。柳念念如今也不再痴傻,还笑意盈盈的与我谈话,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功德无量啊。
“阿凉,我下山送送他们,路不好走。”
“那你…早些回来,我等你。”
“好。”阿公向我摇摇手,和萧生一起离开了焚梦阁。
马车晃晃悠悠的走在崎岖小路上,萧生和阿公并肩而行。眼前绿意盎然的晚春景色在几个路口后转瞬间便成了大雪纷飞的隆冬之景。
“念念,你把棉被搭在身上,别感染风寒。”
“好。”悦耳的声音自马车内传来。
“如今她倒是听话,这燃梦术还改了她的脾性。”
“是啊,她现在如初生婴儿般,事事依赖我。祖公的恩情,萧生定当铭记于心。”
“别祖公祖公的叫我,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只是,家母交代过,若是真能遇到您,一定要尊敬。”
“媚夜倒是疼你,若不是你脖子上挂着她的狼牙,我定不会让你找到钟灵山的入口。媚夜是怎么死的?她们灵狼一族又怎会轻易将狼牙送出。”
萧生抬手摸了摸脖子上那个跟随他多年的吊坠“七岁那年,家母才得以修成人形,却在出去为我觅食时遇到一黑心术士。几番打斗下来,家母便落了下风。强撑一口气将我带到暗罗门门前,并将狼牙取出赠与我。家母嘱托,若我有一日遇到大祸,就拿此物来钟灵山寻一人。那日院中相见,颈见的狼牙突然开始发热,我猜眼前的翩翩公子,便是家母所说的神明。”
“我可不是什么神明,不过比你娘亲大些年岁罢了。”他自上古混沌开始修炼,以人的执念与梦境为食。那些凡人蝼蚁也不知怎的就知道了他的存在,给他取名为“噬梦兽”。多年前,他喜红尘喧嚣,常常游历人间。后来有一老头找到他,说他一身神力会扰乱人间,便用计将他封印在竹简内,还交于后人来看管。不知过了多久,封印的力量减弱,他才得以逃脱,便遇见了媚夜。那时他法力还尚未恢复,多亏媚夜照料,他瞧着这小灵狼甚是可爱,奈何修行不够,就随意抽了丝灵力给她。却不想,竟让萧生凭着狼牙里的灵力找到了钟灵山,真是因果循环……
马车依旧稳稳地走在雪路上,天上的雪却愈下愈紧。萧生将自己身上的狐裘大衣解下,披给了马车里的柳念念,而自己一身单衣待在风雪中。
“值得吗?”
“我练武多年,这点小风寒,无妨。”
“为了一碗面,献出三碗心头血,蛊毒虽解,但毒素却沉积体内多年,侵入五脏六腑,你依旧选择不管不顾的入阵,值得吗?”
萧生回头看了一眼阿公,似乎在惊讶阿公为何会说这番话。顿了几秒,随即微微浅笑“值得。我这一生,本就凄苦。被生身父母抛弃,跟着狼群长大。后又进入暗罗门,八岁杀死了自己的好友,日日在厮杀中求活。遇到她的那日,我本是为执行任务而伪装成的乞丐,她赠予的那碗面,或许是我这一生中吃过最好的面。她虽刁蛮,却性子善良。十里红尘,我不曾感受过一丝温暖,真正获得新生,便是她开口唤我‘生生’的那天。”
“即使四年后你的寿命全数归我,也值得?”
“祖公说笑了,我的身体是何情况我自是清楚的。若不是祖公用法术帮我吊着,我怕连两年也活不过。这样想来,还是我赚了呢。祖公啊,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主。”
“今日你倒是话多。”似被拆穿,阿公不轻不重的反驳了一句,惹的萧生一阵轻笑。
马车行驶一段路程后,便到了山口。
“银两我都给你们备好了。既然已获新生,就要与过去一刀两断。有缘再见,珍重。”
“萧生再次谢过祖公,珍重。驾!驾……”萧生低喝,驾着马车向前驶去,渐渐消失在阿公的视线里,天地苍茫一片……
阿公一回到焚梦阁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阿凉抱着双膝坐在台阶上,大概是等累了,将头枕在双膝间睡的香甜。他忽然想起萧生驾马离去时问他的话“祖公问我是否值得,那祖公你又值得吗?祖公岁活千年,早已看透生死。如今却用一身法力设下结界,修改四季轮回,限制阿凉姑娘的生长,让她一直待在你营造出的这个世界里。院中的小厮应是山野精魅所化吧?所谓焚梦也是因为祖公本就以梦为食吧?创立焚梦阁只是为了让阿凉姑娘相信你们是世外高人吧?祖公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啊,他岁活千年,却不惜用法力逆天而行,是为了什么呢?初遇阿凉那天,她还是个瓷娃娃,说话时声音都奶声奶气的。他显出真身故意吓她,结果她知道他已经活了几千年,张口就叫他老公公。后来,他便将她带在身边,相伴到今。做到这种地步,究竟为了什么?她唤她阿公,本意喊他老公公,他偏当她唤的是“相公”,为的,自然是这“喜欢”二字……看阿凉睡觉还流口水的样子,阿公笑着摇摇头,宠溺的喊她
“阿凉,醒来吃糖葫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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