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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阳关(十六)

生在阳关(十六)

作者: 李成斌文苑 | 来源:发表于2023-05-07 19:26 被阅读0次

    也许人生尽头真有回光返照吧,入玉门关城汤湘义短暂的激昂后,又不时陷入昏迷中,嘴里不时念叨一些恍惚迷离的事,一会儿与死去多年的老弟兄们拉话,一会儿说入了阴曹地府,浑身不住地瑟瑟发抖。

  汤湘义艰难的又熬过一夜,天亮后老伴看到汤湘义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了几下,赶忙端过温热的米汤喂了几小勺。过了一阵,汤湘义慢慢地睁开了眼晴,他迷茫地看着四周,伸手紧紧地抓着儿子和徐茂的手艰难地说道:“我这辈子杀伐太重,杀过太平军、捻子、回民叛军和阿古什的人。刚才我又看到当年在黄河边,我们围堵住捻子,骑马冲杀过去,很多捻子拥入黄河,我们来回冲杀,河水都成了血色。我刀劈一个冲我举抢刺来的半大孩子,他的头落地了,还双手举抢挪动着脚步向前冲来,夜里他苦苦缠着我,索要他的牲命。”

  徐茂把汤袭龙拉到一边,悲切地说:“老爷子阳气衰竭恐怕是不行了,我们往前赶一步,这里离敦煌不远,看能不能找个有人烟处落脚。”

  汤袭龙把父亲抱上驼驮,催促着大家往前赶路。

    一条溪水自东向西流来,在茫原上形成一条青草长廊,徐茂领着驼队就依着流水溯行而上,快到中午时,突然前方尘土飞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一队野马从一道沟里奔腾而出,领头的一匹枣红儿马,鬣鬃飘动,四蹄飞蹿纵驰,在旷野上无羁地腾跃,就像从天际划过。徐茂不禁大声喝彩:“好一匹天马神驹!”

  枣红马身后跟随着三四十匹野马,它们一字排开,母马和小马驹夹在中间,最后面几匹壮实的公马殿后。马群随着头马或奔,或行,或住,或栖息无不组织严密,行进中当头马马头向一侧弯曲,则群马也会同时刷地一下弯头侧视,整齐跟随。

  不知觉中汤湘义的头从儿子的臂弯上抬了起来,他呆呆地注视着马群,手臂颤抖着向前伸出,似乎想要牵住那匹枣红马。

    野马群围着他们四周奔跑,久久没有离去,徐茂坐下的枣红儿马,还有链在后面汤袭龙的枣红马似乎受到了野马的感染,变得烦燥不安,朝着野马群发出嘶嘶长鸣,尥起了蹶子,徐茂大声喝斥尽力控制着场面,汤湘义的黑骟马倒是很老实地耷拉着头,顺存地随着马缰绳向前走,没有了一点雄性的骚动。

    野马群与驼队里的马相互啾啾嘶叫,不舍地跟随了十几里地才一字排开静静地目送驼队离去。汤湘义一直看着野马群渐渐远去,才回过神缓缓地说道:“当年我们进疆,随游击将军王德标在这一带探敌,王将军骑一长鬣枣红儿马,那马性情暴烈,见人又踢又咬没有人敢靠近,说也怪,那马一见王将军靠近摇头摆尾,百依百顺亲热得很,王将军就把它选为自己的坐骑,骑着它四方征战。王将军骑着枣红马从不带马鞭,快慢自在马蹬松紧,冲锋陷阵,只要马蹬轻磕一下,那马便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向敌阵。”

    喘了口气汤湘义又说道:“那马通人性,我们都叫它‘小王子’。实则暗喻它像王将军的小儿子一样亲,王将军也不在意,一个馒头掰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端在手里给马。他摸着那马的头和脖子就像抚着自己小儿子的屁股一样亲。”

    “记得当年古浪血战中,我们标子营与叛军撕杀在一起,从清早杀到傍晚,尸横遍野啊!叛军拚了死命不退,王将军杀红了眼,骑着枣红马,光着膀子举着血刀,带着我们冲向敌阵,砍杀进出几个来回,敌阵开始松动向后退去,天黑后我们再也打不动了,只能收兵,却找不见王将军,我们急得要命,来回四处寻找也无果,有一个弟兄说他看见王将军快马冲下前面的土梁就再也没有回来,料定王将军已经战死沙场了。我们只能悻悻地伤悲回营,可当我们到营门前时,都被惊呆了,枣红马血肉模糊,马蹄不住地刨着土地,嘴里发出嘶嘶悲鸣,王将军横爬在马背上,人事不醒。我们赶忙把马牵入营中,那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们从马蹬中抽出王将军插入的一条腿,把他抬进帐中,那马也随即侧身一下子倒了过去。”

  汤湘义闭目休息了一会,余兴未尽地继续说道:“王将军全身十几处中了散弹,子弹穿透了右肋,我们把他抬下时,昏迷中嘴里一丝游气,反复说着一个字,我终于听懂了,‘马,马!’我大声说:‘是马,我去照看!’王将军这才不再说了,枣红马一身血污,我连忙卸下鞍子,马前胸一道长长的深口,两边马肉向外翻出,露出了里面的白骨,一丝热血冒着热气向外咕咕涌出,看样子已经流了很长时间,血快要流干了,平日里威风的鬣鬃沾满了沙土柔成了一团血痂。我赶忙叫来随军兽医,用酒清洗了伤口,把一团棉花烧了灰,敷在伤口,又用烧红的烙铁把伤口烫住。整个过程马都没有动一下,我们都以为那马活不过来了,只能给它盖了件皮袄保暖,听由天命吧。”

  汤湘义说到这里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欢娱,他接着说:“我们都去守候王将军,谁也再没有注意枣红马,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我出了军帐,才想起看一眼倒在帐前的马是否还活着,可出门一看,地上只有一滩血污,不见了马影,很是奇怪。便到旁边的小坡后面小解,当我站在土坡顶上,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小王子’披着皮袄,正在坡面上啃食青草,只是腿有点瘸,我走过去,它也像认识我一样静静地站着,任由我察看它的伤情。我知道马流血过多口渴,便提了少半桶清水,又加了半把盐送到‘小王子’面前,它一饮而尽,眼瞅着我,似乎还不满意,但我知道重伤后饮水不能过多。两天后王将军终于醒了,第一个问得就是他的马,然后他给我们讲述了那天的情况,他冲入乱阵后,遭遇了伏击,身边的弟兄们接连倒下,他也受伤坠马,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感到有一条温热柔软的刷子在磨蹭他的脸颊,喷着熟悉的一股热气拉拽他的衣领,他用尽了全力睁开眼晴,头顶上枣红马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盯着他,看到他睁开了眼,枣红马低沉地鸣叫一声,想要用嘴把他拉扯起来,他动弹不得,枣红马试了几次也没有成功,便贴着他爬了下来,侧翻了身子躺在了他的旁边,他摸着了鞍桥,拚命拽着马鞍一点点地把身体往马背上挪,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马突然翻动了一下,往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此后我除了照顾王将军,还兼顾‘小王子’枣红马,一个月后马痊愈了,我们也成了好兄弟。”

    汤湘义思索了一会后继续说到:“再后来,王将军伤好回来了,还是骑他的‘小王子’,军营里都是温顺的骟马,‘小王子’这匹儿马难免跳皮蹈蛋,咬伤踢伤人畜,有人劝王将军把它骟了,但王将军坚决不同意,只能由我严加看管它了。”

    “再后来,王将军调任游击将军,做为偏师单独行动,我也跟着成了他手下的千总,进疆时我们就来到了这里,这股溪水是从敦煌的阳关流来的,这里地名叫卷槽,在西湖的东边沿,我们就住扎了下来,防止叛军从这里沿古丝绸之路窜入南疆,这股水浇灌着这片丰美的草地,各样的野生繁衍生息,有一群野马常在周围出没,枣红马像是嗅闻到了什么气息,整日烦燥不安,一天傍晚,马夫牵着它去饮水,突然远处的野马群向水溪飞奔而来,‘小王子’与野马群长嘶互鸣,狂暴异常挣脱了马疆,奔入野马群扬长而去。马夫心惊胆战地把失马的经过报告给王将军,不料王将军听后哈哈大笑,说道:‘不想我的小王子,真要出道成王了,先由它去吧,让它逍遥几天吧!’并没有责备马夫。”

    说到这里汤湘义脸上已漾溢出了笑意,他继续说道:“马夫一脸苦容来找我,说丢了宝马惹了大祸,请我说情求大帅饶恕。我于是在晚饭后与王将军小酌时,把这事说了出来,可出人意料,王将军又是嗬嗬一笑,神密地凑到我耳边说:‘它必不负我,三天后定有佳音,马夫自可放心’。”

    汤湘义这时已完全进入了当年的情景之中,声音也显得充沛洪亮了一些,他惬意地说道:“我们好奇地等着,第三天后半响,看到一纵野马从东南面疾奔而来,远远地围着我们的营地驰奔,而领头的正是‘小王子’枣红儿马,它赤烈的马鬃在风中飘逸舞动,身驱像从云间掠过的飞燕,惊艳过了天地间的一切。它领着它的马群绕着军营飞奔了三匝,然后平静下来与马群磨蹭着脖颈,似乎倾说着无限的柔情,突然枣红儿马凌空直立起身体,向长空久久地嘶鸣了一阵,王将军看着说:‘这是它向它的子民妻妾告别了,它要回来了。’果然枣红马抖擞了一下它的鬣鬃,最后绕着它的马群轻松地小跑了一圈,淡定地向我们营门走来。王将军笑着戏道:‘这里今后可要多了一群红鬃烈马了呀。”

  汤湘义把目光从遥远的回忆中,收到了远处的野马群上,自言自语地说道:“这领头的枣红马的丰彩,太像当年的‘小王子'了。”

  然后他回过头,看着链在后面两匹枣好儿马说:“后来剿灭了阿古伯,王将军调回内地,怕已老口的‘小王子’熬不过遥远的征途,就把他托给了我,这两匹枣红马都是它的后代,这也是我一直不骟它们的缘故,今天这群野马,可能是嗅闻到了它弟兄的气味,长途相送,真是情义深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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