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看见我的眼泪,忍不住得从眼角里像一条不断流的小溪一般淌下来,她的眉头锁住了,表情黯淡了,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某种恐惧:“阳子,你怎么了?难道是咱爸妈有事吗?”
我摇摇头,顺手从茶几上抽出一张餐巾纸,把不争气的眼泪从脸上擦去。
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向妻子解释。我知道就算她知道答案,她也一定会睁大眼睛,嘴角露出不屑的神情,甚至怀疑我是在以某种做秀的心态洒下了刚才的眼泪。
“刘远得病了,癌症!”
果不其然,妻子听完这句话,眼睛睁得老圆,睁得很大,她本来严肃的神情渐渐舒解开来,像一朵原来拧巴在一起的花瓣,遇到春风雨露,渐渐舒展,张开如粉蝶薄翼般的花瓣,颤巍巍得抖开,面容像春风吹过湖面的涟漪,顺着微笑的脉落张开了。
她是在笑了,带着某种不可思议,以及试探性的询问。
“你是说刘远得了癌症!你为他流泪?”
我点点头。
妻子猛得伸出手探着我的脑门:“我说阳子,你是不是疯了?为他流泪?你难道忘了,他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敌人,你们已经斗了二十年了!”
没错,妻子说得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在我们这个行业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跟刘远两个人势不两立。
我们犹如两个不可分离的齿轮,互相啮合,不是为了互相促进得转动齿轮,而是咬合在一起彼此争斗,给对方阻力。有他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他。
我们两家公司从创立之初就水火不容,业内的人都知道,选择做我的合作伙伴和供应商,就意味着放弃刘远,反之亦然。
我跟刘远不太可能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里,就算每天行业协会组织的年度会议,我们也相当默契地保持着要么他出现,要么我出现的局面。
按理说,听到他患了绝症,我应该是最高兴的人,怎么可能还会为他流下我二十年都从不流下的眼泪呢?
妻子的疑惑代表着一种印象,代表着我的流泪让他们深深的不解。
可是我知道,我的眼泪是情不自禁的,是不受控制发自内心的,是出于真情实感的。
“天下英雄谁敌手?”,想到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失去了刘远,我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失落,忽然觉得这么多年,他一直都陪伴着我,从意气风发的青年到老谋深算的中年,从赤手空拳打拼天下,到功成名就驰骋天下。
每一次进步,每一个挫折,每一次胜利,每一次失败,每一次欢笑,每一次痛心,都跟他分不开。
听到他得了绝症,本能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颇有些唇亡齿寒的凄凉与落寞,更有一种世上已无知音的绝望。
其实当年我是和刘远一起创业的。很少人知道我们曾经在一个租来的厂库共同打拼了三年。
我们是各自的第一个合伙人,也是这个行业第一代产品的共同发明人。
从大学毕业22岁到25岁,我们基本上每天都泡在一起,形影不离,朝夕相处。
这段关系,甚至连我的妻子都不知道。
是因为25岁生日那天,我许过愿吹灭蜡烛吃过生日蛋糕。他对着我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分开了!”
我起初没有在意,还以为他的意思是说不再合租,各自去找房子,毕竟那时候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女友。
可他的意思显然不是这样的:“我们各自做自己的事业吧,做好成为竞争对手的准备。”
他的想法我不理解,但是他显得更执着:“从长远看,这是为我们彼此好,是为这个行业好,是为这个国家储蓄能量!”
我笑他有一点一厢情愿,行业不需要我们分开,国家也不指望我们蓄积力量。
“阳子,当我们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对手,一定会比现在合在一起发展得更好!”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合作都不能让我们进步,那么竞争就一定会让我们前进吗?
他说是的,从那天晚上他提着行李离开我们合租的房子,他就义无反顾得按着他的想法去做了。
他的律师出面跟我谈公司如何分拆成两家,他率先在市场上针对我们原来的产品进行了围剿,甚至差一点把我从这个行业赶了出去。
他是我的公司占领全国市场的最大竞争对手,是我的公司进入欧洲市场遇到的第一场狙击战的发动者,也是我的公司出走非洲遇到的最大阻挠者。
凡是我公司出现的地方,都有刘远的公司在那里等着我们。
人们都说我们“既生瑜,何生亮”,而我心里知道,这就是刘远想要的:“既生瑜,又生亮。”
我从来没有揭破这个秘密,二十年来,我们即使没有任何明里和暗地的来往,可是依然保守着这个秘密。好像刘远提出的规划,也遵守我们心中的最高指导原则。
在我心里,我一直有个愿望,那就是等到五十岁,我就宣布退居二线,到那时候,就可以跟老朋友重拾友谊,追忆二十年的时光了吧。
可现在知道他患了绝症,好像一个怀揣了二十年的美妙之梦被打破了,好像曾经幻想的还有半辈子相处的岁月一下就被删除了,就像一个精美玲珑的八宝瓶被一块高速飞过的子弹击得四分五裂,碎片四处飞溅!
一颗充满期待的,活脱脱蹦跳的火热之心,被冷冰凝住,化为眼泪。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流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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