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场战争,这只是一场偶尔夹杂着死亡的喜剧。”
经历过《1984》的预言、《动物庄园》的惨剧,这本《致敬》是我与乔治·奥威尔的第三次相遇,读罢此书已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但至今记得书中文字带给我的那种熟悉的沉重感和压抑感。
如果说《1984》是一本批判极权主义的反乌托邦式政治寓言,那么《致敬》带给我的则是一场关于战争罪恶渊薮中人性的解剖式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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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于作者其人其书
对于奥威尔的理解,我更倾向于把他定义为一位离不开政治的作家,这是从他的作品风格中得出来的结论,当然不乏怀疑论者有言“政治性和文学性似乎是永远互相抵触的”。
但在我看来未必如此绝对,文学高于现实、超脱于现实,但终要归于现实,完成文学批判和反思、净化和改造现实的作用,从而使文学更具生命力。而此书中所描绘的硝烟弥漫的战场和复杂残酷的政治,无疑是凸显现实和人性的绝佳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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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奥威尔:我为何写作》中说:“回头看看我的全部作品,我看到当我缺乏政治目的时,写出来的书总是无一例外地没有生气,堕落成词藻华丽的段落,无意义的句子,装饰性的形容词,而且总的说来是自欺欺人之作。”
在作者看来,脱离了现实政治的文学,是死气沉沉的、是没有生命的。
而我对奥威尔作品的另一个印象则是其文字的幽默风趣,读这本书时,总会感受到在宏大的记事和严正的说理后面,藏着一个谐趣的奥威尔,一种乐观精神和风趣脾性。
比如即使在记述自己脖颈中弹这种生死攸关之事,他想的却是见到开枪者时只会称赞其枪法一流,与其用不畏死的精神来形容他此时的超然于外,我更愿意用他自己的话去解嘲“可能人在濒死的时候,想法也会与平常大不相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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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关于西班牙内战
实不相瞒,我是通过阅读此书才了解到这场被人形容为“邪恶战胜正义”的著名战争,其中由于西班牙意识形态的冲突和轴心国集团与共产势力的代理战争,使西班牙内战被认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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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感慨道,该书给人的启示是政治理想终究归于幻灭,因为当民兵们在韦斯卡前线用落后的来复枪抗击法西斯之际,在另一边巴塞罗那共产党人却对无政府主义者和马统工党展开残酷且泯灭人性的残害之途。
但在我看来,即使作者在书中屡次重复着这场战争之荒诞和残酷,但当他负伤离开之后最想做的却是回到充满战乱和迫害的西班牙。其中饱含着对西班牙人热情和正义的喜爱。
“白色的层层山峦、牧羊人、讯问地牢、摩尔人风格的宫殿、黑乎乎蜿蜒成形的骡队、灰色的橄榄树和一丛丛柠檬树、披黑披肩的姑娘、马拉加和阿利坎特的美酒、大教堂、红衣主教、斗牛赛、吉卜赛人和小夜曲——总之,这就是西班牙。”
另外,其中关于在罪恶战争中对人性之光的描绘和赞美,更是让我们看到这仍是一部关于荣誉、信仰和希望之作。
时至今日,当我再去寻找关于加泰罗尼亚的新闻之时,映入眼帘的更多的是加泰罗尼亚公投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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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于战争的渊薮中撷芳,第一支我想该是罪恶之渊中的人性与信仰之光
我在想,是不是任何值得人类珍视的事物,都是在与罪恶的对比中才显现的更为耀眼。
“这不是一场战争,这只是一场偶尔夹杂着死亡的喜剧。”这是作者在亲身经历了这场西班牙内战后对它下的定义,如果将此次战争的核心归结为党派之争和政治迫害似乎略显狭隘,但其中复杂又宛如梦魇般的党派纷争却是给我最大情感震撼之处。
书中有插入式的两章内容是专门描述加泰罗尼亚的党派斗争,作者自己直言道“如果你对党派斗争没有兴趣完全可以不看”,但在我看来这两章的内容正是象征其政治性的核心。
初次读到书中关于党派之间争斗描述之时,我觉得是很难看懂其中的纷繁,于是不得不放下书本去额外了解大量关于西班牙内战的历史。
其中代表着乌托邦共产主义信仰的马统工党——POUM,其政治追求是反对“斯大林主义”,主张革命反对战争,目标是工人阶级掌权。在韦斯卡的战壕中军队没有等级、没有军衔,俨然一副空想社会主义的现实场景:主张废除私有制,消灭阶级差别,共同劳动,平均分配产品,建立社会平等。
POUM只是无政府主义一方的小党派,党员人数大致3000人,力量非常弱小,甚至在后来直接被共产党阵营污蔑为托洛茨基主义者,成为被迫害的主要对象。另一方面,在韦斯卡前线阿拉贡地区作战的民兵主要也是POUM的成员,而所谓的共产主义者一方早已成为打着共产主义旗号实则依附于资本主义的阵营,“作为抵抗运动中间作用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其实正在保卫资本主义的民主事业”。
“其实主要是无政府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之间进行的两败俱伤的斗争,而不是与佛朗哥作战。”这是作者对这场战争性质的描述。
必须领略政党内部争论的细节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那就像是潜入一个污水池。但是努力并尽可能去证实真相是必要的。这个遥远城市的这场肮脏的喧嚣,可能比最初呈现的更加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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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里,我并不想再去过多赘述关于政党内部争论的细节,而只希冀通过对书中两个人物的再现,采撷到那一枝美好人性的粲芳。
“他抛弃了一切—家人、国家、生计—只是为了来西班牙参加反法西斯的战斗”那些人回报他的竟是把他投进监狱。
柯普,一位为参加反法西斯战斗,离开祖国而不惜生命作战的民兵,因为服役于马统工党而遭到政治迫害。
“斯迈利在前线以无可挑剔的勇气和奋不顾身的精神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那些人做的却是将他投入监狱,并让他像个无人关注的动物那样死去。
斯迈利,一位为投身反法西斯战斗,放弃学业和家人的勇敢的大男孩,同样因为加入马统工党而遭到政府军的迫害。
对我来说,无论将这场战争中的政治迫害描述得如何惨绝人寰,依旧敌不过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遭到迫害带给我的情感冲击更大,因为那些都是单纯、热情,充满正义而又为信仰二战的勇士。
也正是他们的存在,才让我们得以在这充满罪恶的战争渊薮中采撷到那一丝人性之光。
写到此处,我不免回想起作者一开始的疑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停止无聊的政治争论而在战争中同心协力并肩战斗?
这当然是反法西斯的正确态度,然而实际上在西班牙,特别是在加泰罗尼亚,任何人都不可能保持这种态度,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每个人迟早都要站到某一边去。因为任何一个即使对政治党派和对立“阵线”全然漠不关心的人,他自己的命运显然也会被无情地牵连其中。
而对于奥威尔来说,最开始来到西班牙的他也同样是怀着一颗反法西斯的战斗情怀,也同样在党派争斗的迫害中怀疑信仰,也许从这个意义上看,《致敬》成就了奥威尔的政治转向,他从一个反法西斯的民主社会主义者成长为一个冷静而清醒的一切极权主义的反对者。
4 于战争的渊薮中撷芳,第二支我想应该是新闻媒体的初心和使命。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仿佛是我在高中历史老师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但发觉即使到现在也才稍稍能理解其中的半点意涵。
如果说“历史服务于政治,政治产生历史”似乎略显偏激,可历史记录总会带上时代的痕迹和意识形态的烙印,而历史常常被政治,功利等篡改,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它本来面目的真实性是否还是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模样?
而就是在记录历史和反应现实的过程中,新闻媒体究竟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想大多数人必然会说新闻最重要的在于其真实性,真实客观是新闻媒体的第一生命力,但现实似乎总是事与愿违。
当新闻媒体掺杂进政治斗争,那就可以断言,真相将无处安放。
当新闻媒体成为为政党利益宣传的喉舌,那就可以宣告,人民将永远与真相绝缘。
而那时,你所知道的,甚至是你所看到的事实,都是政治党派选择让你知道的。
“战争的最恐怖特征之一,就是煽动战争的那些宣传、叫嚣、谎言和仇恨,全都出自从来不上前线作战的那些人之口。”这是作者身为一个记者和一个反法西斯战士,对当时内战中的新闻报道发出的控诉。
党派之间的争论不可避免地充满了不公正和虚假的指控,以至于两败俱伤;但这种争论与内战中的巨大痛苦相比,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战争就意味着欺骗似乎并不过分,随着战争的继续,其罪恶也在一点点的积累,每一场战争都是如此,因为在战争中个人自由、客观报道等等都与战争的效率格格不入。
似乎已经很少甚至没有人会在战争中,再去秉持着科学小心求证的态度,审慎地对待新闻的客观与神圣。
在11章作者引用了大量的外媒文章来说明实际上的战争和记者笔下的战争之间的差异。
“事实上很难准确地描述这场西班牙战争,因为我们缺少非宣传性的文献。每一个人都要警惕我的记述中的偏见和错误。尽管如此,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做到诚实。”
作者在此书中一再谨慎的提醒读者即使是自己也难以避免个人的主观与偏见,但其终归在尽力维持新闻的真实性以还原这场战争的真相。也也许应该是一个新闻人应该有的职业素养和道德信仰。
而值得铭记的是,当面对如此极端不堪的政治与新闻媒体的欺骗与煽动之时,人是有自己的主观能动性的。这种主观能动性正如罗素所言:“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大多数的参差多态都是敏于思索的创造出来的。而时刻保持思维的运转更是至关重要的,尤其对于现在的人类而言,思维是真正属于自己仅剩的奢侈品。
我很喜欢王小波的一句话:“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
每个民族总能找到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封锁知识、钳制思想、灌输善良,因此社会中的大多数人在其一生中丧失了运用思维的机会,而游离真相之外。
5 于战争的渊薮中撷芳,第三支我想采撷的是战争中的伦理与正义
其实看完本书,尤其在被战争中残酷的党派斗争和迫害所震撼之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一种极端现实主义的战争论理,即认为战争与道德无关,战争中的暴行都是可能且被允许的,他们认为,战争是权力的本来面目,政治权力必然要扩张自己,必然要争个你死我活,也就是说,残酷的战争中,道德毫无存在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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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装备的志愿民兵,尽管有权随时离开条件恶劣的阵地,却始终驻守着他们的前线。最为致命的,不是战壕对面的敌人,却是残酷的政治斗争。
当前线的民兵承受寒冷与肮脏时,左翼联合政府中的各个党派正在后方勾心斗角。巴塞罗那的巷战之后,共产党控制的报纸颠倒黑白,将马联工党冠以莫须有的“托洛茨基者”罪名,并进行了恐怖的大追捕。
这期间的种种荒谬的黑暗与罪恶,似乎都在昭示着现实主义的非道德主义战争观,也开始让我怀疑,是否战争就只允许罪恶的存在,而毫无道德的容身之所。
战争本身的荒谬足以让人怀疑它的意义,但它毕竟还是战争。而军人之所以存在的意义却正是战争,这可能也正是自古以来禁止军人干政的主要考量之因。
写到最后,我发现在战争面前讨论道德和正义却是如此的单薄无力,但我依旧能从前人的伦理思想中找寻到给我希望的思想——道德约束论。
相比于托尔斯泰的绝对和平主义所树立的一种道德理想,温和现实主义对道德良知的不否认,在我看来,道德约束论是一种对战争论理最为有力的解救思路。
它是极端现实主义和绝对和平主义之间的“中道”,不是一概地反对暴力和战争,而是有一定的现实感,同时对战争加以必要的道德评价和伦理约束。
要判断一场战争是否正义无疑是困难的,战争的目的和意图总是容易被遮掩和欺骗的,几乎所有的战争都打着为“人类正义”之战的旗号,例如美国在阿富汗和叙利亚的战争,都是以维护世界正义秩序、保护基本人权为名,但美国的“正义”就是唯一的正义标准吗?
或者我们可以思考,是否有一种发动战争的理由是道德的或正义的?
我想,也许正是如今我们对于战争伦理的反思和追索,将为我们对战争中的道德和正义提供一条出路。
至此,以上所有的观点,都只是个人基于对《致敬》一书所引发的自己关于战争的几点思考,如此一切看来也都是姑妄言之。
无论是现实还是表面上的世界,似乎都在向人类展示着这样一个趋势:单纯的正义信仰正被现实的权力所吞噬。
但正如王小波的那句话,成为思维的精英远比道德精英重要,思维正成为人类仅存的奢侈品,同时,也是最该值得人类珍惜的事物。
2018/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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