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马群中觅人道,雁门关外绝人家。从山西太原往北两百公里即是忻州,在忻定和大同盆地之间,恒山山脉横贯而过,地势沟涧曲折,险象环生,而山脉收细处,即是“九塞尊崇第一关”雁门关。
南游北归的大雁能从雁门振翅逾越天堑,而萧峰一生都没有跨越过此关,和阿朱塞外牛羊的幸福约定早已经破灭,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自尽于此,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辽,对大宋的亏欠也在雄关前一并还清。而三十三年前,玄慈等人埋伏萧峰父母,其母就殒命在这深谷之中。这些都发生在雁门关。
萧峰是大英雄。是在悲剧中成长起来的赫赫勇者,杏子林事变,打碎他的价值模式和观念,剥夺了他为人的资格,在坎坷多舛的经历中,他重新权衡是非正义、重塑家国观念,他挑战着外界也接纳着自身的黑暗,一个英雄,绝不是纯善的,标榜仁善和黑化邪恶是幼稚的想法。
畏惧死亡比死亡本身更可怕,金庸笔下的英雄好汉大都不惧死亡,因为贪生怕死向来为人所不齿。一个典型人物是郭靖,披肝沥胆固守襄阳,尽心竭力抵抗蒙古铁骑,在襄阳城破之日,夫妇两人与其子破虏同时殉难,真正做到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而在书中能与郭靖相比肩的第一人即是萧峰。
北乔峰南慕容,乔峰一开始便身怀绝技,名满天下。后来被人揭露外族身世,苍苍狼头刺青证明了乔峰是大宋的仇敌契丹人。身在宋不效命于契丹是不忠,杀害师父和养父母是不孝,一系列的栽赃嫁祸让他一瞬间陷入了身败名裂的境地。聚贤庄一战,乔峰误杀同门奚长老等人又陷不义,至此,他身上已是血债累累,杀戮骂名之下再陷不仁。可聚贤庄这一役,是乔峰平生最为勇猛的一战。
血洗聚贤庄,一是因救治一位道上神交友人的丫鬟,二来也是大丈夫光明磊落,从来都是为人所敬,而今是非混杂,几度欲全身而退,众人却极力辱骂。酒力混合着血性骤然勃发,强烈的悲愤在暴虐的厮杀里尽情宣泄。英雄的血性和复仇情结一旦相撞,必然惊天动地,血流成河。
大战聚贤庄这章标题为“虽千万人吾往矣”,语出《孟子》。这是得到作者极度认可的勇气和魄力。儒家对勇气的看法是,真正的勇气建立在正义之上,只有站在真理一方,才会有顶天立地的大勇。未经此一战,我们未必会对这个孤身应战、豪气云干的英雄肃然起敬。
很多人都认为萧峰身上有希腊英雄的影子。
他的命运像极了俄狄浦斯王,出生后即被预言弑父娶母,生父忒拜国王将其遗弃,被牧羊人救起后,俄狄浦斯被科林斯国王认做儿子,在某次冲突里误杀了亲父拉伊奥斯,俄狄浦斯除掉了危害忒拜民众的人面狮身女妖斯芬克斯,忒拜人民就拥戴他为王,并且娶了生母为妻。在得知预言已经成真后,俄狄浦斯懊悔不已,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把自己放逐出境。索福克勒斯在其中强调一种命运的不公和残酷性,人物虽然极力抗争,但仍不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乔峰生于契丹却长于大宋,受儒学正统教化却不得已杀戮无数,许下塞外牛羊之约,却在小镜桥一掌打死了心爱的阿朱,突破千难万险复仇,最后发现陷自己于重重绝境的人竟是亲生父亲。悲剧式的英雄命运,逃不过众生相,逃不过有情皆孽,无人不冤的结局。
英雄崇拜——萧峰阿朱死后,乔峰彻底变成了萧峰。“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至此,英雄不再有牵挂,千万人都好,唯独的缺点就是——她们都不是阿朱。
萧峰人生的巅峰是他在辽宋战争之际,选择牺牲自己而保全了两国百姓免遭战火。萧峰作为契丹人,保卫大宋子民又有愧大辽。血缘身份和文化身份对立冲突,作者已经突破了人物身份的设定,超越了民族边界来塑造人物命运。
萧峰身上最浓墨重彩的地方是他的血性。古希腊人认为,男人灵魂由血性、欲望和勇气构成,血性是一个男人骨子里潜藏的力量,在愤怒的趋使下,野心和好斗的欲望被点燃,为了保护自己所重视的事物,他可以拼尽一切,包括生命。《悟空传》里有一段对血性的描写极好:
“大圣,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选择为拯救世人而自我毁灭,萧峰这种胸怀是当之无愧的金庸武侠小说第一。
“千里茫茫若梦,双眸粲粲如星。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莽苍踏雪行。赤手屠熊搏虎,金戈荡寇鏖兵。草木残生颅铸铁,虫豸凝寒掌作冰。挥洒缚豪英”。
众生皆相,尽归于佛。最后,这个理想悲剧人物以他的生命为献祭,洗刷了两个民族之间的仇恨,也最终实现了英雄的终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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