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地——西伯利亚史诗》读书笔记。
「1486」
阅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有很多让我大呼意外之处。其中一个即是今天要讲的,早期俄美关系,以及其中可以连带过的西伯利亚独立斗争史。
要从哪里说起呢,我在书里翻来翻去,决定还是从我们中国说起:
1858年,《中俄瑷珲条约》签订,中国失去了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60余万平方公里的领土。黑龙江(俄国称“阿穆尔河”),从中国境内的河流,变为两国界河,下游与出海口都归属俄罗斯,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语意为主宰东方),伯力(哈巴罗夫斯克)等都成了俄国领土,中国此后彻底失去日本海出海口。
俄国当然为之举国振奋。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们也对这一消息表示欢迎,因为这意味着「对英国野心的打击」,也是将太平洋发展为新贸易区的保障。“我们也应该庆祝这一事件,”《费城每日晚报》指出,“西伯利亚毕竟是我们唯一开化的邻居。”(注意这里的用词,「唯一开化的邻居」)
俄美在当时是两个新兴大国,对彼此新关系有丰富的可能性设想:“俄国和美国之间有一片巨大的咸海,却没有整个世界的陈旧偏见、刻板观念、招致妒心的长子继承制,也没有停滞的文明……符拉迪沃斯托克和加利福尼亚作为在太平洋两岸遥遥相望的新拓居地,它们之间的亲缘关系既是显而易见的,也是顾其自然的。”
美洲一直令俄国人魂牵梦绕,而西伯利亚是俄国为大洋彼岸的美洲打开的一扇宽阔窗户,自由主义和革命精神的新鲜空气通过这房窗户畅通无阻地涌进。“如果自由的西风不被允许通过沙皇的欧洲海关,那么来自东方的气息将带来西伯利亚所需要的一切。”
美国迅速强大的模式令当时俄国的进步人士着迷。在法国的帮助下,新生的美利坚战胜了它的宗主国大英帝国,自此它迅速繁荣。美国的船舶开始航行在全世界,他们在中国乃至日本的贸易可与所有老牌欧洲强国相匹敌,美国是民主、联邦主义、宪政和法治等新价值的庇护所,也是开拓者疯狂的梦想,
其最新的体现是涌向加利福尼亚和西海岸的淘金热。对于俄国的革命家和改革家而言,美国对西部的征服与俄国对远东的征服在历史和地理上是如此惊人地相似。两国以同样的步子越过了广阔的处女地,来到了太平洋的岸边,在途中,他们驱除了 “野蛮人”的“蒙味”和无知,使欧洲的“文明”取得了胜利。既然如此,它们不应有着同样的命运吗?
对东部的征服遇上了对西部的征服,西伯利亚和美国因相互共情而团结在了一起,他们彼此都像是在照着一面满怀激情的镜子。
而夹在着新兴美洲与旧式欧洲之间的西伯利亚,对于很多俄国进步人士来说,就是一块承载梦与乌托邦的天地。独立的种子开始萌芽。在这里,旧秩序、农奴制、高压统治和陈规陋习都已被冲破。在这里,一切皆有可能。俄国的改革支特者们感受到了大洋彼岸的召唤,那是美国价值观的召唤,他们认为这是先驱者在号召他们效份这种价值观,它在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新人类的轮廊。(克鲁泡特金亲王喜欢把阿穆尔河称为“西伯利亚的密西西比河”,穆拉维约夫甚至喜欢把符拉迪天斯托克比作俄罗斯的圣弗朗西斯科。)
而另一端,在当时俄国权力中心周围的圈子里,最普遍的论调是认为西伯利亚既没有活力,也没有用处,是一个会拖累俄国的脚镣。比如,当时广受欢迎的社论作者尼古拉•格列瓦诺夫在1841年至1842年所写的:“她以俄罗斯的乳汁为食,却从来没有成长,也没有从中获得过养分,却因此使自己的母养失去了力量。”这位闻名于首都的专栏作家还补充说道:“无论是资金、智力还是主动性,将它们投入在西伯利亚这个堪比丹属冰岛的荒芜之地都是毫无用处的。”
当时的一些文件显示出的态度则更为坚决,一些政府高官甚至为如下观点辦护:帮助西伯利亚发展不仅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因为这样做最终会使西伯利亚成为一个永远需要依靠本士救济的 “乞丐之国”。
可对于西伯利亚的理想主义来说,一股俄国欧洲部分旧式秩序和对沙皇政权的批判者和反对者而言如此珍贵的自由气息,正从大洋彼岸吹来的。在他们眼里,美国与其说是一个外国势力,不如说是一个可以效仿的榜样,是一个解决方案的化身,是他们与沙皇政权常常看不见尽头的漫长斗争的出路。英国历史学家马克•巴辛说,“美国在他们心日中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这个国家解放自己、走向独立的过程”。这股吸引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它引发了一些疯狂的幻想。
效仿的想法不断浇灌独立的意念,在革命界,尤其是被软禁在东西伯利亚的政治流放犯中引起了激烈的讨论。“阿穆尔河(就是黑龙江,指代西伯利亚远东地区)是逃避沙皇统治之束缚的一种手段。”有人在信中这样说。在他们看来,西伯利亚和远东,将是一个摆脱了帝国重负的全新的俄罗斯。「建立一个西伯利亚合众国」这样的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从此放手,让欧洲的俄国自生自灭,相信太平洋流域的未來,走从前的英国美洲殖民地的道路。更狂野的想法是,让西伯利亚与独立的美国合并成一个国家。
年轻的西伯利亚地区主义者们正在亢奋地行动,但是当局的镇压在它们还不足够强大时来临了,1865年,一连串的突袭行动将分裂主义者们一网打尽,在搜查到的一封纲领性的《致西伯利亚爱国者》中:“所有这些都意味着西伯利亚必须要自治,它必须为了自己人民的福祉而从俄国脱离……它必须在人民自决的原则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国家。其人口构成有利于像在美洲那样建立一个由联邦州组成的共和国。”
其后的搜查还找到了第二份《致西伯利亚爱国者》,文中写道,在必要的情况下,西伯利亚人可以 “考虑与美国联合,发动哥萨克、旧礼仪派信徒和矿工的起义,宣布成立西伯利亚合众国,并向美国求援”。
然而,随着年轻燥热的革命者们陨落,西伯利亚自治甚或独立的梦想随之漂浮难以落地,直到一种比任何论述或意识形态都更为有效的载体一一西伯利亚铁路的贯通,才使之彻底屈服。
再次验证,技术变革是左右历史的力量中,最强有力的那一种。
回到美国话题。其吸引力不仅是哲学或政治上的。符拉迪洪斯托克和尼古拉耶夫斯克两个港口作为海河运输的中转站,所承接的跨太平洋贸易也在快速增长。俄国地理学会的《信使报》中写道:“商店里摆满了最好的日本或中国家具,来自马尼拉或哈瓦那的昂贵雪茄,还有甜点、水果、牡蛎、螃蟹、菠萝、葡萄、 朗姆酒……”所有这些都是由美国的帆船或蒸汽船运来的,当初人们那么担心美国人和英国人闯入阿穆尔河河口将夺取,现在他们已经可以在这里自由经商了。
此时,另一个重要人物柯林斯出场,他看到“阿穆尔河是命运的通道,美国的商业企业将通过它渗透到北亚的晦暗深处,并为大宗贸易和文明开辟一个新的世界。”
他将自己的使命致力于洲际电报连线——一条将西伯利亚与美国联通的电报线。他以三个信条说服美国政府政治-贸易理论基于以下几条信念:
第一,中国的发展和欧化是世界繁荣的关键:
第二,一旦欧洲人在中国扎根后,就必领推动他们为中国的现代化提供资金:
第三,千万不能放过随后必将出现的区域和国际贸易的爆炸性增长,美国人和俄国人只要提前做好准备,就能在这个阶段占据地利。
即使当时生出南北内战,林肯总统依然保证会给与全力支持,并发出了这样的电文:“这项旨在建立横跨亚洲大陆及其属地的电报线路,从而将我们和整个欧洲用新的通讯方式联系起来的伟大事业,会为美国和俄国皇帝之间完美无瑕的和睦关系节来一个新的支撑点。” 1863年,柯林斯又说服沙皇和俄国当局,他充分利用当时圣彼得堡和华盛顿之间十分友好的气氛。
俄国是南北战争期间唯一一个为联邦一方出力的大国,它甚至还向林肯的北方军派遣了一些海上增援。至于美国人,他们则在克里米亚战争期间,在英国和法国威胁到俄国的太平洋属地时,证明了自己是忠诚的盟友。两国政府没有忘记这一切,这两个大国之间的友好关系是如此坦诚与发自肺腑,以至于美国国务卿威廉 •西华德给他在圣彼得堡的使馆作出了如下指示:“关于俄国,事情十分简单。我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它的朋友,而且它要优先手任何其他欧洲大国,因为它对我们只有善意,并会让我们以自己的最佳理解来处理我们的事务。”
然而,历史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1867年,工程被放弃,因为它的竞争者率先在地球的另一侧,完成了从美国东部海岸到欧洲的大西洋底的海底电缆铺设。西联公司不得不优先选择通往旧欧洲的路线,而不是新兴的亚洲,这一决定,对世界历史其后的影响非常大。
视角来到当时的阿拉斯加,当时还叫「俄属美洲」,这儿只有区区千余名俄国定居者,几乎没有任何俄国军事和警察力量。用历史学家谢苗•奥库恩的话说,在圣彼得堡看来,淘金者所代表的 “拿着铁锹的队伍” 很快就会让位于 “拿着步枪的正规军士兵”。如果让事态不受控制地发展,俄国早晚会与自己的天然盟友美国发生冲突,而且早发生冲突的可能性比晚发生的可能性更大,这是以大公为首的帝国的现代化先驱们想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的情况。1867年,在友好氛围中,俄国将阿拉斯加出售给美国。720万美元。
那么美国呢,当时美国对俄国的政治情感又是怎样的?
当欧洲依然处于19世纪60年代俄国暴力镇压波兰民族主义者起义的冲击之下时,刚刚从南北战争中脱身而出的美国與论则对另一种论调更为敏感:在数年之间,俄国和美国相继废除了农奴制和奴隶制。两国同样都经历了一段不得不抵抗意图将它们踩在脚下的超级大国英国的时期。美国从昔日的宗主国英国手中夺得了独立,按着度过了一场内战。而俄国则投入了19世纪的冷战一—“大博弈”一一之中,一贯和英国在中亚地区保持对峙之势。俄国为巴尔干地区遭受奥斯曼帝国压迫的基督徒提供物质和军事支持并不是为了令新英格兰虔诚的开拓者们感到不快。西伯利亚人和美国人有着同样的命运:他们都是发现者,都是文明世界对不驯服的自然与野蛮人的征服者。转让阿拉斯加是史上罕有先例的举动,它难道不正是这一友好关系真切而确实的证据吗?在有关夏威夷群岛命运的争论中,在半个世纪之前拒绝了夏威夷君主臣服请求的俄国如今站在美国一方,反对日本和英国的立场。美俄之问由衷的谅解为共有的对英国的憎恶之情所强化,成为两国间的主导情感,而彼此同情的氛围也笼罩了與论界。
以上不难看出,美国对俄国的滤镜有多重。
这时,另一个改变历史的人要登场了,他叫乔治·凯南。
他将在15个月完成自己和整个美国对俄国的观感,从而开启一个巨大的杠杆,撬动俄美两大帝国的关系转向。
这是另一个故事。下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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