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时代

作者: 通达人生 | 来源:发表于2019-03-31 22:00 被阅读17次
    八十五岁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于1935年农历10月28日,当时的中国虽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各种政治势力都在积极的为自己谋求更大的政治利益。但在父亲偏安一隅的小小山村,外界的影响不是很大,加上在这个小小村庄里,我的家族占了一半,而且在这个家族里面,我的曾祖父和祖父们的日子是过得最好的,我的曾祖父为他的四个儿子修了四所气派的宅子,在当时的小村乃至整个县城都是有些名气的。在这样的背景下,父亲的童年应该是幸福的。我们家有一张当时的老照片,上面有胖乎乎的父亲被奶奶抱在怀里的留影,这张照片的确切年代已不可考,据我推测应该是在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以前。那时候,曾祖父已经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自己一个人开小灶,能吃上白面和盐,这在当时是很稀罕的,我的父亲和他的哥哥姐姐们也能沾点光。

    老照片中间怀抱的小孩是父亲

    很快的,日军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了,战事迅速推进到了山西,日本人在离小村八公里的镇上设了据点,家人开始频繁的逃往山里,以躲避日本人扫荡,共产党也在附近村庄设立了警戒哨,建立了民兵组织,用各种土制武器小规模的打击敌人,暗杀黑鬼(汉奸)。当时,我家就是共产党抗日的落脚点,据姑妈说,当时常常半夜有人从院墙上跳进来,从事秘密活动。最危险的一次,日本人突然摸进了村里,家里人来不及转移,要命的是,柜子上还放着八路军留下的一小筐土雷,危急时刻,大姑妈和伯父躲进牛圈,一人抱了一条牛腿,奶奶把筐子拉过来,倒扣在炕上,一屁股坐在上面,怀里抱了小姑妈,我父亲爬在奶奶的背上,日本人冲进屋里,拉扯奶奶起来,奶奶死命的不起来,父亲和小姑妈吓得大哭,万幸的是那个日本人放手了,他们抢了一些铺盖和其它东西撤走了。这是奶奶亲口给我说的,我听的时候,只觉得好奇,后来慢慢的觉得大字不识的祖母真是太了不起了。如果那些土雷一旦被发现,我们家便会遭受灭顶之灾,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们了。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祖母在终日逃跑的惊恐和劳累中,我的两个小叔都胎死腹中,我父亲就因祸得福接着吃奶,总共吃了三茬。这多少也为他的身体打下了基础。战事吃紧,共产党提出了统一战线,我祖父也在被团结之列,他被选派往平定学习,也就是薄一波办的军校,那个班就是为培养后备干部的。祖父在那里学习了大约两年。我家里有一套麻纸的《中华大字典》缺了一本,就是祖父在当时学习时借出去了。后来战争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学校办不下去了,只好解散。这些学员大部分都上了战场,我的祖父舍不下家里的妻儿,选择了回家。但他回村后,仍然一心支持抗日,后来更是把家里积攒的粮食全部支援了抗日武装。那时候,昔阳县分成了七个区(相当于现在的乡镇),我们所在的村属于四区,当时整个四区的牲口全部出动,拉了三天三夜才拉完,这是我曾祖父和他的儿子们的全部家当。我曾经问过父亲,办这些事有没有手续,父亲说,“哪有呢!”。我现在认为,当时肯定存在强征。但在曾祖父和祖父们的心里,粮食不是给共产党就是给日本人抢走,比较而言肯定是给共产党的好。

    在抗战期间,我的三祖父走上了抗日战场,当了炮兵,两年后牺牲在武乡战场,时间大约是1942年,一年后,家里得到确信,我祖父远赴武乡,请回了三祖父的遗骨。1940年腊月,我的四祖父去冶头赶集,因为一点小小的误会被黑鬼泄愤,举报四祖父为“红红”也就是共产党的人,关押几天后惨死于日本人之手。

    历史不能重来,政治总是为政治家服务的。我们家真正的厄运始于抗战结束后。抗战结束后,昔阳县紧跟着进行了大规模的土改,过激和失控的土改政策致死了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我的大祖母,至此我们家支离破碎,只剩老弱妇孺,1945年,时年十岁的父亲失去了他的父亲,并且被贫下中农扫地出门,一夜间变得一无所有。

    现在算来,我的祖父虽然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但他的年龄实在不大。祖父属牛,民国二年(1913年)生人,遇害时年仅三十三岁,正是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年龄。祖父是很清楚当年的政策的,他在赴死前留下的话是:“咱是真心向着他们的,没想到他们这样对咱。”祖父死后,祖母被迫带着孩子们嫁人。嫁给了贫下中农给圈定的对象。

    我后来的祖父不算是坏人,但他属于农村那种吊儿郎当的人,种地也不是好手。在我的记忆中,他的职业就是放羊,他和我奶奶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分手,原因是我奶奶关节炎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我从没有听父亲说起我的祖父,也许那是父亲一辈子不愿提及的伤心。但在上世纪末,家里几经倒腾,遗失了祖父的小篆印章和祖父的一寸免冠像,父亲是很痛心的。对于后来的祖父,也许在父亲的心里,他从来没有认可过他的地位。但对我们一帮小孩子来说,这个祖父是实实在在的,尽管不是记忆深刻,但他也是给过我们一些慈爱的,在此我也感谢他。

    因了嫁人,祖母和他的孩子们有了暂时的栖身之所,但他们依然顶着富农的身份,在后来的岁月中,为了这个他们并没有享受过几年的富农家庭,忍受着政治上的严重歧视,整整付出了三代人的自由和尊严,在非人的“文革十年”,我的父辈们,我的嫁出去的姑母们,他们都是政治斗争的对象,尽管他们都很勤恳地做人做事,但仍然是低人一等。就在这样的岁月中,我的家族仍是一个团结的大家族,大祖父会定期地去看望带着叔父嫁到外村的四祖母;我的大伯父,在部队上是军医,后来转业到河南,五七年被反成“右派”,回到老家,“文革”中经常被批斗,那一年,父亲脖子上长了个疙瘩,伯父从医生的角度认为这个东西不太好,但又不敢到家里来,就经常隔着院墙过来问问。

    我的父亲是O型血,那个年代被认为是万能血,父亲两度为做手术的我的四祖母和伯母输血,因为输血后,营养跟不上,父亲曾虚弱到几度晕倒。八十年代后,政治上逐渐清明,我的父辈们各人也都有了一个大家庭,修房屋成了必然,于是兄弟们互帮互助,陆续的每个家庭都修了一处新宅院。

    由于高“成份”的影响,伯父和父亲到了成家的年龄怎么也娶不上媳妇,这在当时是家族的心病。尽管伯父和父亲生得一表人材,也都继承了家族的优良传统:聪明、勤快、憨厚老实,他们的优点是有目共睹的。终于, 伯父大约在上世纪六零年前后成了家,父亲也于六三年娶了我的母亲,那几年,伯父和父亲靠农闲时编筐、编挎篮积攒了一点钱就把家成了。伯父结婚时,就缝了一套新铺盖,等伯母三天后回门回来,问伯父,“你的铺盖呢?”  伯父只好小声说,“那是借人家的!”我的父亲结婚时,大约没借铺盖,但要另立锅灶时,却连个完整的锅也没有,用的是一个少了一块的大锅,我的父母在一种近乎赤贫的情况下,艰难而勇敢地为我们撑起了一个家。

    一九六三年农历四月十六日,是我的父母结婚的日子,时年父亲二十八岁母亲刚从中学毕业不久,才十八岁。那一年,母亲嫁过来后,老天开始下个不停,终至成灾。母亲是水命,井底泉。从此,我们村的吃水不再困难,人们说那是母亲带来的。尽管年龄差了十岁,但我的父母还是有很多的共同之处,他们的家族在解放前家境都很殷实,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是大家闺秀,做的一手好针线,勤劳、善良、负责。我的外祖父也在一九四五年冤死,多年来,我的父亲和母亲都生活在母亲的庇护下。

    因为母亲的加盟,父亲的生活空前的丰富起来,当年的腊月,大姐出生。两年后,又添了我的哥哥。我的父亲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说:“三十岁得子甜如蜜”。但随着我们一个个的出生,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尽管父母亲都很勤劳,父亲一个不落地挣工分,母亲尽力的缝新补旧,但日子还是捉襟见肘。不过,那个年月也有好处,我们家人口多,我们都还小,按人头分的粮食根本吃不了,多余的粮食就用来接济外婆,也有邻里来借,父母也都不吝啬。日子虽然艰苦,但父母从来不打骂我们。我的父亲是很严肃的,他很少跟人开玩笑,总是一脸正气,因此家族中的其他兄弟姐妹都有点怕他。其实父亲是极热心的一个人,无论是亲朋还是村里的人,只要有求于父亲,他都不会拒绝。而且他总在力所能及的帮助人,从不藏奸耍滑。人家对他好,他会加倍的对人家好,人家对他不好,他也从没说过别的,一切在他的心里大约都是有数的。村里人办红白事,父亲去帮忙,那是相当的尽责,总是帮忙的人都走了,父亲仍在帮主人家收拾。因了父亲的热心,我们在村里的人缘是极好的,父母亲也是很受人尊敬的。

            父亲小的时候,家境虽好,但由于日本人的侵略,每天东躲西藏的,没能上学,后来解放了,才勉强上了两年学。就是这两年的小学基础,父亲能够读书看报。我们小时候,父亲总是很有感情地读出声来,中间夹杂着一些错别字。我们就偷悄悄地笑。母亲在世时,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母亲在安排。我妈妈的记忆力是极好的,她不只能记住家里的大事小情,而且能帮别人记住好些事情,连我们家族里兄弟姐妹、孙子外甥的生日都能记得。母亲去世后,父亲失了依靠。但他拿个铅笔头把该记住的事都记在台历上,譬如“今天种谷、今天有雨、今天XX来。”

    小的时候,父亲总在忙碌,我们的交流很少。而且父亲说话向来都很简短,极少长篇大论。唯一的一次,我跟父亲在玉米地里抓青(就是给玉米追肥)。父亲刨坑,我把肥料放进去。在这样紧密地配合中,父亲不知怎么的就兴之所至给我讲起了故事。记得好像是纣王妲己的故事,父亲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兴高彩烈。原来不善言辞的父亲也有如此精彩的一面。如果不是历史的压抑和生活的沉重,我的父亲应该留给我们更多开朗和慈祥的印记。

    母亲去世的第二年,我有了我的孩子。那几年,我经常带着孩子回家,一住就是月余。做饭时,父亲就早早收工回家帮我看孩子。而且适时地指导我一些养孩子的常识。稍稍能慰藉我失去母亲的孤独和遗憾。孩子在父亲跟前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一日日的长大起来。

    2006年正月,父亲脑出血住院。那次生病给父亲的身体以沉重打击。从此父亲不再终日劳作和忙碌,开始以慢吞吞的方式步入老年。父亲的步伐不再轻快,举止不再利索,言语不再掷地有声。也开始更多地依恋我们。我们不在身边的日子,父亲总在希望这个该来了,那个该来了。在这样的期待中,父亲是不是失望更多一点……。

    年轻时的父亲,极少对我们说教。但他总在唠叨我妈妈。说实话,我的母亲是那种针线营生都很出众的人,也许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多是顾此失彼吧。下地劳作回来的父亲就在家里一边收拾一边唠叨,这该收拾,那该弄好。说的多了,母亲就生气了。但他们从没吵过架。

    母亲是很传统的,嫁了男人,男人就是全部 。一直以来,父亲总是家里最受尊重的,一日三餐,父亲总是端第一碗饭。祖母跟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两年,是随时开饭。只要中了饭,就给奶奶端到手里。而我们一定要等到父亲回来才能吃饭。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现在。但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已经很少有这样仪式了,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退步呢?我们的孩子没了这些规矩是好还是坏呢?

    如今的父亲,已是迟暮之年。生活的视野日渐狭窄,行为和言语日渐孩子气起来。他老想指导我们的生活,孰不知我们的生活和父亲经验中的生活何止是差了一点、两点。就是种地和传统的种地也大不一样了。父亲的指导失去了现实的意义,父亲是真正的老了!

    但是有父亲在,我们姐妹就有个家。我会不定期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同路上遇到的人自豪地打招呼“我要回家”。父亲几时在,我们几时就是有家的孩子。

    今年是父亲的八十大寿,父亲也真正地需要人照顾了。有父母传给我们的孝道,有父母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能保证父亲有个幸福的晚年。

    愿父亲健康长寿!

    后记:  这篇文章是父亲八十大寿那年写的,如今父亲八十五岁了,日常尚可自理,精神状态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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