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
黑九坐在马车前握着马鞭,一下比一下狠地抽着烟。烟头的一点红光在黑夜里显得十分突兀,他焦躁不安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不时转过身子察看车后的情况,尽管后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但这反复回头的动作能让他心安不少。
马蹄踏破冰皮的脆响在黑夜中极为刺耳,黑九最终抽完了最后一口烟,将剩下的烟蒂随手丢下车,右手向后探进车厢摸了摸那个米袋。
确认那几十斤粮食还在车上后,黑九松了口气,表情却更加沉重。
他原先跟李子,老马,大铁三个人去偷王家靠关系拉来的几百斤粮食,眼下,就只剩他一人……
黑九咬紧了牙关,左手的马鞭泄愤似的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嘶吼了一声,加快了速度。他发着呆,似乎忘了自己的处境。
今年冬天出奇的冷,雪封了山,庄家几乎一夜冻死,了。村里几户人屯的粮都在两三周内吃了个精光,稍有些余粮的也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村里村外每一寸泥地都被翻开,草根树皮成为炙手可热的食物来源。
黑九眼下最担心的还是孩子,他家就黑筐这一独苗。媳妇一直难怀孕,烧了几个月的香才求来了黑筐。她这几天总抱着黑筐坐在坊上抹眼泪,直说就是割脉喂血都不能让孩子饿死。可这会儿谁家还有余粮啊?黑九愁得大把大把掉头发,山穷水尽的时候老马带来了消息:
跟外县县长有亲戚的王家硬是求来了两百斤粮食,就今晚拉来,在道上埋伏肯定能劫下。
抢公粮?他吓的心砰砰直跳。
公粮?老马冷哼一声,蹲牢也好过饿死,王家也就那么三口人,再加几个帮工,两百斤也吃不完,我们给他留点就行。
就咱们?
再叫两个人搭把手,今晚8点碰头。
老马走了,当晚七点,黑九打发媳妇忙去了,说自己出去找吃的让她先睡,别闩门。交代完后,他在衣柜翻出个铁家伙藏在了裆里。
八点,老马没来,黑九蹲在约定地点的树根旁,两手插兜捂在裆部,呼出一口白气,脚板冻得失去知觉。天黑得早,他估摸着自己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老马没来,但他没有离开的打算。在这蹲一夜,冻死也好过回家面对两张要喂的嘴。他眨眨眼睛,粗短的睫毛挂着冰屑,那可能是雪,也可能是冻住的泪。
极远的地方传来狼孤寂的长啸。
好吧。他换了个姿势蹲着,老马要是不来,他今晚就在这冻一夜吧!把儿子留给孩子他妈,自己也就轻松了!
可那是他的儿子啊!黑九眼睛一红,低头深深哈了口气。
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
他抬头,老马拉着缰绳向他打招呼,身后跟着两个男人。
“李子。”老马指着那个长得比较斯文的,“有他,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不用跟人硬抢。”
另一个是大铁,浓眉大眼,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三人沉默地坐在车厢里,老马在床头拉着缰绳。
马跑进了林道,天色越来越暗,浓得像是要滴墨。风和雪借着夜色愈加猖狂,没有篷布遮掩的车厢冷到令人牙颤。
大铁的手在膝盖上搓了几回,抬起又放下,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把手探进破棉絮的夹层里,掏了又掏,终于掏出一个扁平的铁罐子。
他打开喝了一口,馥郁浓烈的酒香在被风吹散之前钻进了其余二人的鼻腔,车厢里的人拼命忍住自己的唾沫。
大铁把酒瓶递给黑九,黑九也不推辞,拿来灌了一大口后递给了李子,李子有样学样,喝了一大口之后又还给了大铁。
大铁对酒的心疼写满了黑铜色的脸庞,却什么也没说。
烈酒下肚,暖烘烘的热气从胃里直窜到脑门,三人呼着相同的酒气,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大哥,看你那脸,心疼酒哇?”黑九借着酒劲开口。
大铁搓着手把酒瓶塞回衣服夹层,憨笑两声,“能不心疼吗?不看看现世什么光景。”
“哎呀,难呐。”黑九脸颊通红,三分酒力七分环境,“家里还有两张嘴要喂,自己都吃不上饭。”
大铁颇有感触,“要不是家里二老饿到不行,我决不会干这事。”
“没娶亲?”
“没,先安顿几年。”
“到那会就晚了!”黑九兴致高了,他瞥了一眼李子白面皮似的脸上那两朵不自然的红晕,拍了拍李子的肩,“是吧?”
李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前年娶了,去年生了,今年跑了,就留个没牙要喝奶的面粉团给我。”
酒气渐渐散去,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老马拍了拍车杆示意他们下车。
自这个时间点起,之后的事情黑九就记不大清楚了。
记忆里他们一行人潜入了王宅,李子带他们找到了仓库,大铁和他扛了几袋米出来,望风的老马频频冲他们打手势,大门打开,房子里冲出来几个人,他们拔腿就跑,老马却先他们一步挥了鞭子驱车而逃。
黑九在心里问候了老马祖宗八代,却听到前面传来一声闷响,定睛一看,李子竟摔倒在了地上。落后于他的大铁和黑九迅速从他身边冲过。追兵恼火的咒骂和李子痛苦的哀鸣钻进耳朵,扎得耳肉生疼。黑九不是没犹豫过要不要救他,在跑出几秒后,他回头瞄了一眼,只一眼,看见李子被几个人围着一顿痛打,半句呻吟卡在喉咙里便没了气。
还有好几个人追着他们。
黑九瞳孔紧缩起来,他要是被抓住了也是这个下场!
黑九想着他的媳妇,想着他的儿子,猛喘着粗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追上了马车,将手上的米袋扔上了车厢,随机双掌一挥,死死巴在车厢壁上,双手青筋暴起,猛一下竟跳了上去。
大铁仍在车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奔跑着,他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黑九。
黑九喘着气,看着呼哧呼哧喘着气,明显体力不支的大铁,有看看他身后越逼越近的星点火把亮光。他什么也没做,大铁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从绝望变为仇恨。
马车驶远了,几点火光如明星一般围住了大铁,而这星点又逐渐被夜色吞噬。车轮转动着,发出规律的脆响。老马握着缰绳,额头覆上一层薄霜。
“怎……怎么样,黑九?”老马的声音止不住颤抖,几乎要哭出来,“拿到多少?”
黑九的呼吸不再似牛一般,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米袋,六十斤。
六十斤,两户人家不够分的。
他的呼吸忽地变得很轻,黑九的视线落在老马衣服背上的破洞上。
要不是这家伙没提前警告我们,李子就不会死了,他儿子也不会!
杀了他,杀了他。黑九的内心呐喊着,他迈进了一步。
要不是这家伙那么快开车,大铁就不会死了,他爹娘也不会!
杀了他杀了他!黑九的内心狂吼着,他又迈进了一步。
他的孩子他的媳妇他的孩子他的媳妇他的孩子他的媳妇……
黑九从裤子里掏出了出发前一直藏着的东西,那是一个匣子炮,枪柄早已被他的体温捂得发烫。
“砰!”
整个林子被这一声巨响惊醒,却很快平静下来。
黑九握着缰绳,淡淡的火药味萦绕在他身上,久久不肯散去。
车里只剩他,还有那袋米。
黑九点燃了几分钟前从老马身上搜到的烟卷,沉醉地吸了一口。十分钟后,马儿长吁一声,停止了奔跑,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左右乱跳。黑九握紧缰绳,一时忘了松开,整个人被甩飞出去。马儿挣开了绳索,混乱中踩了黑九一脚后,箭一般闪进了林子。
马蹄踏断了黑九的骨,踩破了黑九的肺,血腥味上涌,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咳出了几口血沫,睁开眼,看见了马儿受惊的原因。
十几双绿莹莹的眼睛围住了他,狼群循着那枪声找到了马儿,现在又围住了黑九。
肉再少也是肉,米再少却不够两户人家分。
贪婪凶狠的野狼群渐渐逼近了黑九。饥饿,渴望鲜血的眼神,和黑九看向李子,看向大铁看向老马的眼神一模一样。
头狼发出悠长的狼啸,开始了这场饕餮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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