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有时波澜壮阔,有时平庸无趣,甚至还有很多灰色角落。
生命对于你我而言,也许是跳跃的,也许是绚丽的,但对于某一些人,却只有惨淡。
我今天要讲的赵二伯,不传奇,却令人扼腕。
1
赵二伯是我幼时的一个街坊。在我印象中,他长得高大威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他大约有1米8多的个子,方正的国字脸,却又有一双死鱼眼。说起话来总是很大声,这也不奇怪,他有只耳朵是聋的。
哦,对了,他的外号就是“二聋子”。
赵二伯说话很有特点,句句离不开“他妈的”,哪怕是夸人。比如他说谁好,说出来的是“那真他妈的是个好人。”
我小时候家教很严,这类粗话是不允许说的。所以我很奇怪他说的那么自然。后来初中的时候读鲁迅的文章,看他把“他妈的”称为国骂,心下恍然。
赵二伯有两儿两女,都结了婚,不和赵二伯住一起。但他们几乎都继承了赵二伯的“虎气”。平时,邻里间很少和他们争论。混人,没道理可讲。
有一次,赵二伯和他的大女儿吵架。虽是父女,照样恶声恶语。赵二伯大为光火,怒骂他大女儿不正经、养汉子。他大女儿气急反笑,脱光了衣服走上街。赵二伯竟不阻挡,咬着牙说“算你他妈的狠”,径直走了。
八十年代,民风仍然淳朴。二伯大女儿裸身过街,街上的大人无论男女都慌忙躲了起来。只有几个小屁孩儿跟在她后面喊“光腚猴”。
2
我父母对赵二伯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但我大大不解的是,我那个在商业局工作的大舅每次回来,居然都会去看赵二伯。后来听大人聊天,得知赵二伯是大舅的干哥,我更觉不可思议。这明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嘛。
母亲说赵二伯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人物,更多的却不肯说。
有一回大舅回来,出去时放写字台上一个档案袋。我动了好奇心,悄悄打开了。
然后我就看到—
申述材料
映入眼帘的这几个字吓了我一跳,却忍不住好奇心,认真地看了起来。
上面是大舅的字体,内容则是赵二伯的。
赵二伯曾经是建委下属基建队的队长。在计划经济时代,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位,甚至还会有“油水”。
但是赵二伯没有编制,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临时工”。这个概念今天仍然存在,同工不同酬。不过,慢慢熬下去的话,终究还是可以等到有编制那一天的。
赵二伯的材料本来已经交了上去,再等半年就是正式工了。可惜,很不幸,赵二伯在和一个工人施工的时候摔了下去。那个工人当场就摔断了腿。而赵二伯摔昏了。
好在当时的医院还讲究救死扶伤。伤员被抬进来进行了救治包扎。赵二伯的骨头没事,却摔了个耳聋。
单位的领导和蔼可亲,亲自探望。安抚赵二伯说:安心养病,其他的都不用管。赵二伯养了几个月,带着再也无法恢复听力的耳朵去单位报销,财务竟然不管。然后赵二伯得知,他被开除了。
怒气冲冲的赵二伯去找领导,个个退避三舍。后来,赵二伯终于堵到一个。对方振振有词地说,赵二伯身为队长,对施工安全负有责无旁贷的责任。在现场各方面有漏洞情况下强行施工造成伤害,本该追究责任。念在他本人也受伤了,不予追究。但他不能转正了,也不能算工伤。
赵二伯天旋地转,愣在当场。
对方一脸同情:我们决定不了,你可以上局里反应啊。你在这边工作多年,你的能力为人大家都知道。
赵二伯很天真的相信了。
从那时开始,赵二伯开始了申述。似乎有人调查过,却都是不了了之。
我看完那份申述材料,目瞪口呆。想象着意气风发的赵二伯和现在瓮声瓮气的赵二伯,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是一个人。我那时读小学五年级,已经知道世界不是那么的美好,但是却没有想到,原来身边就有这样的不公。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有意无意地打听赵二伯近况,却没有什么新消息。赵二伯还是那个赵二伯。
3
上初二的一个秋天,我中午回家吃饭。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路上很特别。路面上有土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压过,一直向前延伸。
我继续走了200米左右,恍然大悟。哪里有什么特别?分明有人腿脚不灵活正一步一步地挪。
我渐渐辨认出,那是赵二伯。我不确定应该用“蹒跚而行”还是“踯躅而行”来形容他的步伐,他走地艰难。
我想和他打招呼,然而当我望向他时,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二伯对外界似乎毫不关心,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脚上。他已经秃顶了,剩下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他的眼神毫无光彩,脸上是深深的绝望与愤懑。
我隐约听大人说,赵二伯得的是一种叫“脑血栓”的病,几乎无法根治。
酗酒和吃肉应该是赵二伯得病的主要原因吧。除此以外,是否也和他的愤愤不平有关?
两年以后,我已经在读住宿高中了。放假回家,问起赵二伯,父亲告诉我,赵二伯已经死了。
这似乎并不奇怪。赵二伯后来完全瘫痪在床。赵二伯母并非贤妻,照顾卧床不起的老伴实在难为了她。那些“虎气”十足的儿女们,谁又肯来呢?
说起来,赵二伯的一生我只见到一段。在我看来,他也许算不上恶人,但也不确实算不上好人。不过,他的离世还是让我嘘唏一番。
世界也许充满不公与悲哀,但是就算无力改变这些,也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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