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7月6号早晨，万峰林某处丘陵山顶，赵瑞龙撑着伞举目远眺。
树木苍翠，阴雨绵绵，又带起几分忧思。
十几年前，有一位少年也随一位青年上山远望，山下是一片贫瘠的村落。那青年的眸中充满了野心，而少年傻傻地看着那青年的背影。
那青年道:“瑞龙，你觉得，我会把金山县建设成什么样？”
那少年道:“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哥一定会把金山县建设好。”
那青年道:“没错。我要大力发展金山县的经济，要修路架桥，要让金山县的老百姓走出去，要让外面的人走进来。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饭吃，有衣服穿，有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住，都过上小康的生活……”
那少年顺着那青年的眼光望去，听着那青年勾画这宏伟的蓝图。那青年看的仿佛不是这土墙断瓦，而是一座座新建的房屋，一条条新修的道路……
“瑞龙，一年以内，我肯定会办到的。”
“李哥，我信你。”那少年伸出右手，握住那青年的左手，“你若信我，我便帮你。”
“瑞龙，你若有这份为人民服务的心，那也不错。”那青年也收拢了手指，握紧了那少年的手，“那你调研，资料我帮你找。咱们约定，携手建设好金山。”
“是这辈子都不松开手。”那少年又目光灼灼看向那青年，“李哥你能做到么？”
“没问题。”
只可惜当初的约定，都只是过眼烟云，李达康向来都是爱惜羽毛的人，他早该想到的。
谁知时隔多年，赵瑞龙又站在山头上，望向远处那片泥泞小径，残垣断壁。他忽然心生感叹，如果他早一点做这种事，兴许他李哥也不会做得那么绝了。
这时，游所为也撑伞缓缓走到赵瑞龙身后。支援灾区建设利润雄厚，又能博取名声，因此，游所为也很干脆地决定跟去。他觉得这其中虽然损失了一些财物与时间，但收获是巨大的。
“游总，”赵瑞龙唇角一勾，声音低沉而危险，“你知道我要如何建设这个度假村么？”
“我不知道。”游所为笑容明朗，但眼神却晦暗不明，“但我知道，这次我或许又能捞到一点儿东西。”
“没错。”赵瑞龙转过身拍拍游所为肩膀道，“随我来吧。”接着，他与游所为擦身而过，雨珠噼里啪啦打在雨伞上，“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来。”
游所为淡然笑笑，便认命转身抬步跟上，二人结伴而行。
然后，二人带着赈济的灾粮开车在黔西南州转了一圈，沿途派发给黔西南州遇灾的各区县，并参与到各区县的灾后重建工作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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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孩子们都放了暑假，夏雪去了夏令营。
因此，陈海也不用去夏家帮孩子们补习，他的生活从此变得更规律。周一到周五去证券公司炒股，周六日在家看书修法研究为官之道，间歇时间做家务。
有了多余的时间，陈海便到北京图书大厦去买了一本《相对论》回家看。
回家路上，陈海拎着塑料袋，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看到红绿灯来回变化，汽车在他面前一辆辆开过，他很想上前迈出一步，可他生生克制住了自己这种身体上的本能。
他是被车撞过来的，按理说再被车撞一下应该就能回去，他会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回去吗？
他当然想。
可他不愿这么做。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回不去呢？
在大马路上被汽车撞伤，造成司机精神损失，继而使得交通大面积瘫痪。往大的说，他连累了大批上班族和学生党不得早点回家，令北京提前变成“堵城”。往小的说，他伤了要进急救室，没伤要被带到警局问话。届时连累游总不说，还要害了那个司机。他太了解赵瑞龙了，以那位对他的相护及对商机的敏感，怎么说也得敲一笔。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也是他不愿看到的。
淘古玉或古物这种事情，他也不会去做。他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淘古物倒不如研究赵瑞龙那部IPhone来得实在。
至于跳楼，割腕，吞药，他都从未想过。他不喜欢冒险，也不希望自己变成社会新闻，给青少年带来不良的社会影响。
他望向远处，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包围了他。他回不去那个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他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他享受得却太多了。
所以，他唯有更努力，努力教导学生，努力赚取钱财。他本就是心怀万民之人，近来又因炒股稳步赚了八亿，是以他6号早上就匿名捐了七亿人民币，又捐了不少物资。赵瑞龙和游所为也告诉他，资金和物资全部到位。但他仍觉得不够，做得不够。
可他跟去贵州能做什么呢？阻止官商勾结？抓捕贪腐官员？打击当地黑社会？参与救灾建设？
他不能，他办不到。他连身份证都没有，万一上了新闻那可就死定了。
相反，赵瑞龙会向当地政府部门的反应，会跟那些官员和地头蛇们打交道，也能填补贪腐所造成的漏洞，真正为那边的人民办实事。用那位的话说，就是双赢，尽管动机不纯。
这些都是那位做惯了的事。
当然，他也叮嘱游所为看着赵瑞龙，别让赵瑞龙太劳累。毕竟是人到中年，有些事情不服不行。
念及此处，他又无声叹口气。
说到底都是他习惯按照正常程序去办事，脱了这身官服，欲为民请命就只有去上访。然而官官相护，千错百结，一子行错，害己害人。他的世界观把官场分为两部分——即是黑与白，黑白交集的灰色地带，他原本碰都不愿意去碰。
他爸不允许，他自己更不允许。
奈何，大道为公路难行……
正如同红灯停，绿灯行，这是既定的交通规则。可偏偏有人闯红灯啊，交警能管一部分，管得住天下人吗？
法律，亲朋，人民，他能兼顾得了哪样？
然而他样样都想护着，结果累得自己流落异世。
此时，他不由得回想起小皮球常看的一部动画——《秦时明月》，小皮球喜欢少羽，便常常在在他面前推荐，让他陪着看。他勉为其难看了一点儿，却喜欢上了盖聂。
因为盖聂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一个承诺，为了一个孩子，为了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不惜放弃高官厚禄叛出秦朝亡命天涯，以至被流沙和帝国追杀得遍体鳞伤。
心怀天下，至死无悔。
他还记得鬼谷子给盖聂和卫庄的那个考验，在一只老虎口下救两个人，时间只有半柱香。卫庄救了一个人，另一个人死了；盖聂两个人都想救，结果两个人都死了。鬼谷子说了他，关键时候，必须做出抉择。
那一夜，盖聂把自己浸在水中，思考鬼谷子对他说的话。他觉得鬼谷子说的有道理，但他却没有完全认同鬼谷子的话。
师父，有些梦想虽然遥不可及，但不是不可能实现，只要我足够的强。
手执渊虹，守卫苍生，保护所有他所在乎之人，这是盖聂的梦想。
恪守律法，为民做主，保护所有他所在乎的人，这是陈海的梦想。
他下定决心，要为这个梦想奋斗终生，可首先他要变强。纯粹的自我牺牲在战争年代或许可行，但在和平年代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觉得他应该庆幸，接替他的还有一个侯亮平。
来到这个世界，他和赵瑞龙彼此都有种默契。他不会阻止赵瑞龙用手段做生意，赵瑞龙也不会跟他主动提及那些事儿。
可是这样逃避能逃避一辈子吗？他要提升自己的话，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
是以，待坐上了公交车，他就给赵瑞龙去了短信。
——瑞龙，你回来后，我们谈谈？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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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无风，无星，无月。
这时，六盘水市某招待所房间，赵瑞龙穿着睡袍坐在床上握住诺基亚手机望着天花板发呆，腿上用被子盖着。
“哈嚏！哈嚏！”游所为穿上睡袍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又坐到另一张床上，揉揉鼻子道，“龙哥，你这又何苦呢？”
“游总，你不吃点儿苦，哪会有收获啊？”赵瑞龙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上，好笑揶揄道，“年轻人啊，要注意多锻炼，怎么比我这体质还差？”
“得得得，您强您厉害。”游所为直接瘫倒在床上郁闷道，“我这不是很少来这种地方么？”
“游总，你就知足吧，这儿比金山好多了。”赵瑞龙悠悠一叹，就兴奋地说起了金山县，“当年我去金山县调研，那儿可有意思了。那儿别说通车，连路都不怎么走的动。小径上只能过一个人，一脚踩下去再拔出来就是厚厚的一层泥，大约像砌墙用的土砖那么厚。你是没见过，那儿的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衣服都是大姑娘穿完二姑娘穿，二姑娘穿完三姑娘穿……”
“那您爸舍得？”
“我家老爷子精明得紧，对他有利当然给。”
“原来如此。”游所为翻个身望向赵瑞龙，“龙哥，我倒对你的生意经有些好奇了。”
“我？我的生意经就是靠山山倒，靠水水跑，靠人人死得早。”赵瑞龙无辜耸耸肩，“想要天长地久，那千万别太相信亲戚朋友。所以求人不如求己，自食其力，方能雄起。”
游所为又问道:“那有什么诀窍吗？”
赵瑞龙瞥游所为一眼，便道:“游总，只要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且特会说话。那上下俩嘴皮子一张，财运挡都没法挡。”
游所为噗嗤一笑。龙哥，你要不要改行去写相声，绝对火爆全国。
赵瑞龙随即慢慢躺下，右手背搭在额头上皱了皱眉。
游所为关心道:“龙哥，怎么了，不舒服？”
赵瑞龙略显疲惫地勾了勾唇角:“没事儿，大概是湿气进了脑袋，回头蒸个桑拿就好。”
“那就好。您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回北京都没法交代了。”
“阿海就爱瞎操心。”赵瑞龙又无奈笑笑，随即缓缓合目，“睡吧，明天还要忙呢。”
“龙哥，明天我开车。”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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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赵瑞龙随游所为一同飞了一趟广州。在广州签了约，南湖国旅把十二亿打到赵瑞龙账上。赵瑞龙当天就跟游所为回到北京去工商银行VIP室签约，转了五亿给游所为。游所为手上有60%的股份，他只买了20%。
一切事情办妥，赵瑞龙还了银行三亿贷款，又把四亿投入到公司运营。他还跟当地有关部门做了交易，他和游所为负责那里一年重建的费用，当地有关部门帮他们在这个月内上一次央视一套的《焦点访谈》。
这件事，陈海也知道一点儿，为此他由衷感到欣喜。担心自然不必，证件户籍之类的问题，他觉得赵瑞龙应该有自己的手段。
然而，对于游所为对赵瑞龙的大夸特夸，他持保留意见，并且好心在短信里提醒了游所为一番。谁知游所为接到短信直接把手机给了赵瑞龙看，惹得某条任性小龙打电话回京质问，他不得不软下声好脾气地哄了大半天，哄到他满头大汗那条小龙才放过他。
陈海无不头疼地想，游所为果然是个商人，可你也别百分之两百信任别人啊，别让某人把你卖了还让你心甘情愿乐呵呵数钱。
而北京这边儿，仿佛是有幸运女神眷顾。陈海在股市再赚到一笔就提钱买了格兰仕一款原装进口的外置烤箱，看孩子们过来家里玩，就烤点饼干或者蛋糕给他们吃。对门的话，夏雪夏令营归来叫了妈，夏家一片和乐融融。胖婶是搬了过来，不过有陈海这个免费的法律顾问在，她也没好意思在夏家住太久，更别说乱拿东西了。
因此，陈海深感普法的重要性，于是和夏东海合计写一部普法的动画短剧本，他提供法律方面的意见。夏东海是个有头脑的人，也就同意了，只问了投资和动画公司方面的事儿。
陈海让夏东海不用担心，只要他肯做，钱和公司都不是问题。不提赵瑞龙，他自己手头也有一笔。他前脚捐了七亿，后脚又赚了两亿。当然他问了灾区情况，除了每月一亿的固定捐助和股票账面留的一千万的本，其余资产他可以任意支配。
何况法律动画的前景，远不是几部电视剧能比得上的。千禧年后国漫的兴起是玄机的功劳不假，但宏梦卡通公司也功不可没。陈海记得小皮球小时候也没少看《虹猫蓝兔七侠传》，还在电话里跟他吐槽黑小虎如何如何卑鄙，猪无戒如何如何无耻。陈海却觉得黑小虎的路不由他自己选择，有些事情着实怨不得他。小皮球反呛，说黑小虎出身黑虎崖，心黑手更黑，哪比得虹猫在大山里根正苗红地长大？虹猫配蓝兔，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每到这时，陈海就温言哄哄自己儿子，决定不和小孩子争论这个问题，祁同伟亦在一旁笑陈海幼稚。
黑小虎，陈海想到这个两年后出来的动漫人物，也想到了某位传言中坑爹的娃。从黑心虎的角度出发，黑小虎何尝不是坑爹呢？
而后，他自嘲笑笑，为什么要拿某条小恶龙同黑小虎比？那位黑少主可是个孝顺孩子，要知道了还不得给他一记天魔乱舞啊。
但是……
“蓝兔，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正就是正，邪就是邪！”
他与赵瑞龙要探讨的，也大约是这个问题吧。
是夜，赵瑞龙洗完澡正在给某国企老总发邮件，陈海端了一碗冰糖蒸百合进书房，放在赵瑞龙左手边。他看一眼空调，默默拿了本《爱的教育》坐到榻榻米上看，又拉被子盖在腿上。此时正值夏日，只要某条小恶龙在书房，空调温度就没高于过18度，幸好他有所准备。
所谓利人即利己，不外如是。
这冰糖蒸百合取的是真空包装的鲜百合。把百合洗净，去掉头尾，刮去黑色污渍。再放入白瓷小碗中，放进蒸锅里将百合蒸熟。最后用白瓷勺子把百合碾开，再敲入几块冰糖，将冰糖蒸化即可。食用时拿一把白瓷勺子舀着吃，百合的鲜混合冰糖的甜，既清爽又甜香，是一道极易做的家常甜品。
赵瑞龙放下鼠标端起碗直接用勺子舀起一勺品尝。
这道甜品李达康和祁同伟也为他做过。
李达康做的，清淡如水，索然无味。按李达康的话说，就是瑞龙太胖了要减肥，不许吃那么多糖，还是他撒娇卖萌央着才多放几小块块冰糖。饶是如此，也是基本吃不出甜味儿，他每次吃都得自己加蜜糖，为此还被李达康训斥一通。
祁同伟做的，无比甜腻，难以下咽。那次是赵瑞龙逼祁同伟做的，为报复赵瑞龙，祁同伟狠狠敲了一大块冰糖丢进去。赵瑞龙尝了几口被齁到恶心，后来就没让祁同伟给他做了。
而陈海做的，甜度适中，香甜可口，很合他口味。不用另外加蜜糖，也不会齁得慌。
“阿海，你怎么做的，手艺不错。”
“哦，我想着糖少一分则腻，多一分则淡。所以我没敢加太多糖，也不会加的太少，说实话我还怕不够甜呢。”
“不，你做的刚刚好。”
对人留一分，对己留一分，做菜如是，做人如是。陈海是个让人舒服的人，又企图让所有人舒服，至少赵瑞龙是这样感觉的。
吃完了那碗冰糖百合，赵瑞龙就放下碗让凳子滑到榻榻米前，脱了拖鞋坐到榻榻米上，接着蹭到陈海身边。陈海放下书往里面挪了挪给他让了点位，又顺手拿个抱枕给他垫上。心想:虽然是自己提出要跟这位仁兄谈谈的，可这赵公子也太豪放了点吧。米色长袖浴袍开口低到锁骨以下，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腰上，露出胸口白皙的肌肤和垂落的亮闪闪的小银牌……
“说吧，阿海，要跟我谈什么呢？”说罢，他微微探出舌尖，在唇上舔了一圈。喵喵嘴上扬，圆圆的眼睛满含笑意，坐姿相当随意，实在是可爱到让人想犯罪。
“瑞龙，”陈海帮赵瑞龙理了理浴袍，合上那条缝，又道，“你可读过《礼记·礼运》？就是大道之行也……”
“读过啊，”赵瑞龙鼓了鼓脸，“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觉得，大同社会真的可能存在吗？”
“不可能。”
“但是，彼人臣之公，治官事则不营私家， 在公门则不言货利， 当公法则不阿亲戚，奉公举贤则不避仇雠。这不是当官的基本准则吗？”
“这什么公家，什么公法，听得我一脑袋浆糊。”赵瑞龙最讨厌古文，没有之一，当年他老爸就没事儿拿这些之乎者也来念他，还他妈的都是古代议论文。
见赵瑞龙听不明白，陈海解释道:“这几句话的意思就是那些做大臣的人应该具有以下大公无私的品德: 做公事就不能谋取自家的私利, 在官署就不能谈论怎样经营生意, 执行法令就不能袒护亲戚朋友, 为国家举荐贤才就不能回避与自己有怨仇的人…… ”
赵瑞龙闻言哈哈大笑，笑得捂着肚子弯下身去不停地咳嗽，肩膀也跟着不停地抽搐，笑够了才对陈海摆摆手:“哎呀，阿海，原来你信这套啊。我，我，我告诉你，这个在理论上行得通，现实中绝对没有。”
“那为何现实中有人结党营私，官商勾结，欺压百姓。不能做到这般清正廉明？”陈海帮赵瑞龙拍拍背顺气，不解道。
“那阿海你想，商人为什么要做生意？”
“为了赚钱养家。”
“你是政法系出身，知道在国内经商要办什么吗？”
“知道啊。首先是注册公司，然后申请营业执照……”
“这就对了。开头的不用我多说，接着就开公司，办厂，筹备资金，策划项目。”
“嗯，这我都知道。”陈海眸光柔和，“这些天，你不容易。”
“可你知道吗？如果中间一个环节没有打通，就可能满盘皆输。”
“商人不都有法可依吗？假如没通过，也该是项目本身的问题吧。”
“不一定。倘若得罪了哪个官，那个官要整你，合格也能变成不合格。排污量不合格，绿色标签办不下来，公司安全设施不合格……即便全都合格，那也能拖着，拖死你。我问你，遇到这种情况，你给不给钱？你收不收买？”赵瑞龙眸中充满了讥诮，“你以为那些官贪污都是奸商逼迫的？没有利润和脸面，谁给你做生意？本地的尚且如此，何况外地来的呢？不然为什么每年都有县委书记打崩了头抢贫困县名额，都觉得有了这名号面上有光？”
陈海暗暗心惊，嘴上却不肯认输:“那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告啊。一则打电话去纪检监察委实名举报，二则通过上访实名举报。然后由我们反贪部门受理，再行查实。”
“告？怎么告？初级人民法院是地头蛇的地盘，中级人民法院是腐化重灾区，最高人民检察院一般人进不去。”赵瑞龙指了指上方，“别提没有证据，即使成功搜集到证据递了诉状，还要到上头请领导批示才能调查。在调查展开之前，你认为那些官会坐以待毙？”
陈海皱紧了眉，他就是个明晃晃的例子。
商人没有好的环境，官员们缺乏监督。长此以往，官商勾结时有发生，形成灰色地带。但并不能说这个灰色地带的存在完全是坏事， 就像赵瑞龙在这个世界做的事和在汉东做的事并无太大差别，差别大概就在于从谁的口袋里掏钱。
果然……
大同社会，始终是个梦么？
陈海轻叹，他心里堵得慌。汉东官员们的卷宗他大多都看过，有几次他想向上头请示查案，都被季昌明轻飘飘挡了。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别人知道了，仍会讽刺他几句，不动声色给他下绊子。
季昌明叫他少看，少听，少说，他倒时不时跟侯亮平抱怨季昌明胆小怕事。看来季昌明是有意要保护他，否则他早被人拉下来了。
然而，有一点他想不通。
他喃喃道:“瑞龙，当官已经有当官的福利了。看病能用蓝卡，工作被称为铁饭碗，逢年过节都有单位发的福利，社保医保单位给包了。退休后退休工资也能比普通人高出数倍，像我爸这种提前离休的每月都有7000多，而且还给分房。权利和义务都是相对的，既然享受了那么多权利，为何牺牲自己利益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哎哟，阿海，谁会有你这种觉悟啊。”赵瑞龙不以为然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不是权利和义务的问题，而是面子问题。当兄弟的捞个人，教育局的通个气，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一点儿小私心？”
“我能。”陈海不假思索道，“我相信有贪官也有清官，总归会有人去查的。瑞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该做的事情，就最好不要去做。”
“我的好阿海，你能不能别那么天真。等那时，那些官早就把证据都藏好了销毁了，不会给你们查到实证的。”赵瑞龙好笑伸出双手扶住陈海双肩，“我说，我的青天大老爷啊。包龙图在宋朝历史上不过是个优秀的谏臣，纪晓岚在清朝历史上不过是个日御五女的口吃和淫棍，但却拍了那么多部《包青天》以及《铁齿铜牙纪晓岚》系列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拍这种歌颂清官的电视剧，甚至不惜歪曲历史？”
“这我不太清楚。”事实上，陈海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
“物以稀为贵啊。贵的拍出来才值钱，才有收视率。清官是有，要么活在影视剧里，要么坠落阴曹地府。众人皆浊你独清，不害你留着过年呢？”
“瑞龙，如果我没被人暗害……”
“没有如果。”赵瑞龙眸光徒然冷了下来，“生死相搏，谁都不可能留手。”
陈海旋即掩眸悲叹道:“终是我太干净了，连被人笼络的价值都没有。”
“阿海，若能回汉东，你辞官吧。”看陈海难过，赵瑞龙声音也放软了几分。
陈海猛然瞪向赵瑞龙，显然是有些生气了:“瑞龙你开什么玩笑？检察院需要我，老百姓需要我。我为何辞官？”
“不，没人会需要你。”赵瑞龙望着陈海眼睛认真道，“检察院需要的，是一个能查案的反贪局局长；老百姓需要的，是一个打倒贪腐恶势力的典型。你朋友要是真把这桩案查出来，那立了功的是他，得到表彰的是他，上级记得的仍是他。”
陈海淡淡笑:“猴子的实力摆在那，迟早会查清楚。只要能为群众带来利益，我查的和他查的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于他踩着你的鲜血向上爬，英雄是他而不是你。到时没人会记住你，没人会表扬你，甚至会有人说你无能。你由一线退二线，二线退三线……”赵瑞龙也说不下去了，心说祁哥你对你学弟也太他妈狠了一点吧，要么你就别下手，要么你就干脆解决了他。得亏能穿越，不然撞成不三不四的，走路和吃饭都要人服侍，复健起码一两年。政治和政绩都是要抢时间的，政法系有能力的高材生又不止他一个，怎么会等？即便季昌明能看在陈叔叔和沙瑞金的面子上照拂一二，那陈叔叔答应？
陈海眸光闪动，却坚定道:“只要能造福人民群众，我在哪个位置又有什么所谓？每个位置都有每个位置的价值，我相信我能做好。”
“穷山恶水出刁民啊。”赵瑞龙无奈道，“你这么个性子，有几条命够别人害？”
陈海垂目，心想也对，他当初连山水庄园的同学聚会都不参加。祁同伟邀请过他一次，被他严词拒绝了。自那以后，他就和祁同伟更疏远了。祁同伟邀请他的时候，曾经说过山水庄园挂着一张高小琴和高育良握手的照片。
祁同伟，高育良，高小琴，山水庄园。
陈海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瑞龙，山水庄园是你投资的？”
“这明明说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赵瑞龙烦躁道，“是，是，是又怎么样？”
“那老学长是你的人？”陈海抬眸幽幽看着赵瑞龙，眼神冷若霜雪。
“说，呃，不，不是，你……你哪位学长？”
赵瑞龙放下手别过眼去，不敢看陈海双眸。不知为何，要往常他肯定会说是，可这时他却把那个差点冲口而出的“是”咽了回去。
“就是汉东省省公安厅祁同伟祁厅长，你说是或者不是，别跟我装糊涂！”
“你干嘛这么逼问我。”赵瑞龙这会儿也来了脾气，“你不信我就算了，对游总说我坏话，现在还要审我。别把家里当公堂，我累得慌。”
陈海一愣，随即讪讪笑了笑:“我这不是怕你算计游总吗？游总是我的救命恩人，谁都不能算计他，包括你在内。”
“唉，阿海你……”
赵瑞龙心道护短只认汉东大学政法系，他们要认第二没人绝对敢认第一。他不禁回想起祁同伟半夜打的那通电话，打了他手机好几次，他都被吵醒了，脾气很暴躁。
“喂，祁哥，什么事儿啊！我要睡觉！！！！！你当心我叫花斑虎！！！！！”
“瑞龙，陈海的事情你有没有参合？”
赵瑞龙气乐了:“祁哥，咱做人凭良心成不？处置陈海是你的主意，人是你找的，时间是你定的，方式是你选的。这关我什么事儿？”
“陈海失踪了。”
“什么，失踪了？”
“真的与你无关？”
“是，真与我无关！”
“好。赵瑞龙，我警告你——陈海是我学弟，我可以动他，别人都不可以，包括你在内。你要敢对他下手，我就敢和你同归于尽！”
然后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赵瑞龙打了个寒颤。
片刻后，祁同伟又打了过去:
“瑞龙，给我查，查清楚为止。”
“祁哥你……”
“你查不查？！不查我就算你头上！”
“……我查。”
后来他调查了两个多月，没有一点儿进展，直到被雷劈来这个世界遇到陈海……
“瑞龙？”
“阿海，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赵瑞龙原本是装的，但说出这话后倒真有几分伤感。
“怎会？事关学长，我难免激动一些，一时克制不住情绪，抱歉了。”陈海抬起右手覆上赵瑞龙左手背，复而温和笑道，“我就是想去理解你，理解你、理解那些人为什么这样去做。那个，有件事儿我要跟你说，我打算近期投资宏梦卡通公司。”
“成，我会派人帮你去谈。”赵瑞龙上下打量陈海几下，“但是你怎么想到去做生意？”
“一来我和夏导合作了一部关于普法的动画剧本需要有公司去做，二来我想先从这件事入手。”陈海又淡然笑笑，“我不想重蹈覆辙，既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那就只能改变我自己。”
赵瑞龙白陈海一眼:“那你跟我争辩什么呢？”
陈海低喃道:“我是陈岩石的儿子啊。”
“放心，不会牵连陈叔叔。”陈岩石不牵连陈海就万佛了，陈海还怕牵连陈岩石呢。再说……“听说新空降了一个叫沙瑞金的省委书记，住我爸原来那屋。”
“小金子哥哥？”陈海讶异道，“汉东快变天了吧。”
“可不？”赵瑞龙扬了扬眉，“对你而言应该安全点儿了。话说你啥时候找个背景强点儿的媳妇？侯局长有钟主任做靠山，沙瑞金娶的是叶将军的孙女。你要是能再找个背景强点儿的，我包你后半辈子无忧。”
“喂，哪能用这种事情找靠山啊。”陈海面色涨红，“别说我爸不同意，我也不可能同意的。”
“那你回去找沙瑞金呗，你是他弟弟，他怎么着也得照顾你。”
“那我也不能完全依赖别人保护啊。”
“那你就一方面想改变，一方面又想不通？”
“我就是想不通。”陈海闷闷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他们根本不配当这个官。”
看陈海抿唇气闷的模样，赵瑞龙忽而笑开了。
“阿海，你这样子，也挺可爱的，哈哈哈哈哈……”
“瑞龙，不许笑！”
说罢，陈海慌忙下了榻榻米拿碗出去，赵瑞龙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敛了笑意。
那件事儿，希望他迟些知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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