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雁丘词·清明记事
04年4月4日,是清明节。时至清明,北京也下起了淅沥沥的雨。这一天,陈海撑着伞去到星巴克,为自己点上一杯美式咖啡,接着坐到靠窗的位置。他身上穿了一套黑西装,内配一件白衬衫,打一条冷灰色领带。咖啡上来,他端起咖啡抿一口,苦涩的味道在他嘴里蔓延。
自妻子过世之后,陈海每年清明都会到妻子的墓前给她放上一朵林城玫瑰,再写上一封信并抄上一篇《往生咒》烧到她坟前。可如今他身在异世,放不了,不知侯亮平会不会替他去?
他自嘲笑,这种事情,为什么也要麻烦那只猴子呢?
忆起当年,与妻子的相遇,是一个美丽的意外。大三那时,宿舍里只有陈海和侯亮平一个系,侯亮平又经常出去约钟小艾喝咖啡。而他待在宿舍帮写论文,顺便帮侯亮平改改论文。
侯亮平总往外跑,陈海难免会觉得有点儿堵得慌。他想,大概是因为侯亮平和他关系太好,就像空气与水一般。空气悄然溜走了,他心里有些难受很正常。可每次侯亮平问他,他总说没关系,似是忽略了侯亮平眸中的那一抹黯然。
陈海的妻子就是在那个时候走入他世界的。
那天,陈海一个人去高育良的办公室交论文,出来后就去了学生会,在路上不小心迎面撞到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捧着一大叠宣传单,被他一撞顿时退后两步,继而又脚下不稳向后倒去,宣传单飘飘洒洒散落一地,刺痛了他的双眸。这个场景,就好似那日祁同伟下跪时飞扬的象征着葬礼的纸币。
但陈海是个心存仁善的人,即便自己心里不舒服,也会襄助于人。于是,他一个旋身揽住那女生的细腰将她接住,不经意间碰到了那女生的手。那女生的手略带薄茧,这是常年干活的人才有的。
他随即低眸望向那位女生,看到的却是一位清秀如莲的佳人。鹅蛋脸,淡烟眉,含烟眸,肤呈麦色,玉颈修长。绸缎般的长发披肩,细碎的刘海散落额前,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长裙。
“抱歉。这位同学,没受伤吧。”陈海歉然笑笑,就将那女生扶起,又蹲下帮那女生捡宣传单。
“没,没事儿,谢谢。”那女生早红透了脸颊,接着赶忙蹲下跟陈海一起捡宣传单。 那女生的声音很好听,像雨水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也甜甜的。
“这位同学,看你面生,你是……学生会新来的?”陈海将自己手上那部分宣传单交给那女生,儒雅笑道。
“我,我是历史系的余秀,不是学生会的人,只是小艾托我送宣传单到学生会。”余秀难为情道,“可我印好了,却找不到去学生会的路……”
“那正好我也要去学生会,不如我带你过去吧。”陈海是个热心人,当然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谢谢这位同学,请问你是……”
“我是现任学生会主席,陈海。咱们走吧。”
这样的相遇,深刻烙印在了陈海的心底。因此,哪怕他嗅出了隐藏在甜蜜中的阴谋的味道,他也不后悔娶她为妻。
自那以后,余秀时常往学生会跑,说是为了道谢。陈海自是回了礼,请她喝咖啡。
一来二去,二人相熟。他们常常在操场上散步,由夏商周秦与两汉谈到唐宋夏金元明清。余秀是历史系的尖子生,她表面上文弱,实则对历史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陈海也说一些历史上发生的政治事件,余秀自然含笑看着陈海,二人洽谈甚欢。
陈海很喜欢这个姑娘,把她当朋友看待。侯亮平却如临大敌,叫来人姑娘到人工湖那儿的长石凳处坐下盘问。余秀说了自己的身世,她是老资本家出身的孩子,可惜父母出事,家道中落。她9岁时父母双亡,家境清贫,全靠好心人的资助才勉强考出来,平日里还得打工挣钱。侯亮平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打量人家姑娘,余秀不自在地低下头,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猴子,你至于嘛,我另外交个朋友你都要把人家祖宗十八代挖出来啊。”陈海看不过眼,便帮人家姑娘解围。
“海子,我还不是怕她……”侯亮平瞅了瞅余秀,“你不知道,有些人为了攀龙附凤,那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海失笑:“要说攀龙附凤,也不应该是找我。我爸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攀上了我,也没什么好处吧。”他转而对余秀道,“抱歉,余秀同学,我朋友也是太担心我了。”
余秀摇摇头清纯笑道:“没关系。陈海同学是人中龙凤嘛,你朋友会担心你也是理所应当的。”
陈海不好意思别过眼去,侯亮平脸上愈发阴郁。余秀对他们二位笑笑,就起身离去。陈海也同时起身,对余秀谦和笑道:“余秀同学,我送你吧。”
“好,有劳陈海同学了。”余秀面颊微微泛红,随即盈盈一笑,不胜娇羞。
林荫下,二人相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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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陈海准备考研,辞去了学生会主席的职务。侯亮平也与钟小艾确定了恋爱关系,并请陈海一道去咖啡屋喝咖啡。
“猴子,恭喜你了。”陈海坐在侯亮平和钟小艾对面,微笑祝福道。
“嗯,海子,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幸福。”侯亮平抿一口咖啡,笑得有点儿僵硬。
“海子,你是该找个人了。”钟小艾揽住侯亮平胳膊,把头靠在侯亮平左肩上,唇边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听说你最近和历史系的余秀走得挺近啊。”
“我和阿秀只是比较谈得来,算是朋友吧。我现在还没有找女朋友的打算。”陈海淡然笑了笑,随即也端起咖啡抿一口。他以前喝咖啡都不喜欢加糖,可大一认识侯亮平后,侯亮平硬说加很多很多奶和糖的更好喝,也逼着他加奶和糖。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加糖。可为什么这杯加了很多很多奶和糖的咖啡会那么的苦,苦味从口中渗透至心中?他不明白,他唯有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垂下双眸,不让好友看到自己眸中的神色。
“小艾,要不咱们撮合撮合他们吧。”侯亮平热情道,“我看阿秀和海子挺般配的。”
“好啊。”钟小艾果断答应道,“先说好。阿秀是我的好姐妹,温婉娴静,端庄秀丽。亮平,你可得看住海子,不许欺负了她。”
“放心放心,”侯亮平讨好笑道,“海子是温柔的人,怎么会欺负了人家姑娘?”
“是啊,倒是猴子对人家姑娘意见颇大。”陈海揶揄道,“我还怕我真跟阿秀在一起,有人会不满意呢。”
“他敢?”钟小艾瞥一眼侯亮平,就对陈海甜蜜笑道,“亮平要是敢为难你们,你就来找我,我帮你管着他。”
“那小艾辛苦了。”陈海缓缓喝干咖啡,就对侯亮平和钟小艾歉意笑笑请辞道,“猴子,小艾,我还要去图书馆查资料,就先不奉陪了。”
“那海子你去吧,没关系。”侯亮平摸摸钟小艾脸蛋,“我得在这多陪陪小艾呢。”
陈海当即起身离开,莫名的酸涩在心底回旋。他安慰自己,大概是好友突然有了女朋友,自己还不太适应罢了。
然而陈海后来想想,兴许他是爱过侯亮平的,尽管他不知那个钻石般闪耀的少年何时走入他心里。但是,他也由衷感谢钟小艾为他寻得了一个好妻子。
在这之后,侯亮平和钟小艾似乎真的下定决心给陈海和余秀牵线搭桥。各种形式的偶遇让陈海哭笑不得,好像恨不得把自己打包送给人家姑娘似的。他偶尔会跟余秀抱怨几句,每逢此时,余秀都会耐心劝慰他。
余秀是个大方通透的姑娘,她也劝钟小艾别操之过急。但钟小艾不依,一定要余秀在一个月内把陈海追到手。余秀无奈,只好托钟小艾把自己亲手做的宵夜给陈海送去,说是要用自己的方式追。
而陈海收到宵夜,也觉得人家姑娘辛苦,继而自己做了午饭托钟小艾给余秀送去。这事儿导致历史系和政法系的人都对他们俩羡慕嫉妒,说这对太有口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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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下来,陈海与余秀自是水到渠成。放暑假时,陈海将余秀带回家给父母和姐姐过了目,王馥真很满意这个儿媳妇。知晓了儿媳妇身世,就更是心疼,直叫陈海别辜负了人家。陈海略略颔首答应,温柔的眸光凝聚在余秀身上。二人约定,一毕业,就成婚。
终于,毕业了,二人在京州举办了婚礼。婚礼是西式的,陈海和余秀都需要在各自的房间内准备,侯亮平和钟小艾分别被邀请为伴郎和伴娘。
收到陈海的结婚请柬,侯亮平二话没说就去了。看侯亮平沉着脸走进房间反手关上房门,陈海当即站起身望向侯亮平。他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曾经的年少悸动,好歹得有个了结。
于是,他轻叹:“猴子,我们谈谈吧。”
“海子,你告诉我,你真的爱上她了?”侯亮平直视陈海双眸问道。
“是,猴子。”陈海清浅笑道,“阿秀是个好姑娘。”
“海子,你明知道……”
“我不知道。”陈海平静地注视着侯亮平,“猴子,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原以为,你是喜欢小艾的。”
“海子,我,我那时和小艾……”侯亮平慌乱解释道,“我跟小艾说我喜欢你,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怕吓到你。小艾就……”
“所以,她让你试探我?”陈海唇边扬起了讥讽的笑,“你倒也真信了她。”他惊异于好友幼稚而天真的想法,又道,“可你那时冷落我,你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小艾喜欢我。”侯亮平歉疚道,“海子,对不起,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他祈求地看着陈海,“海子,我还有机会吗?”
“晚了,猴子。”陈海笑颜浅淡,“今天这件事儿,咱们就当没有发生过。从今往后,咱们仍是最好的朋友。”
侯亮平看到陈海眼底的幸福,登时踉跄退后几步,继而仓皇推门出去,连陈海爱没爱过他都没敢问。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也只能是最好的朋友。有时候一时的错过,就意味着一世的错过。
这个问题余秀却问了,在去教堂之前问的。
“海子,你爱过侯检察官吗?”
陈海坦诚回道:“曾经爱过。”
然后,二人双手相牵,深情一吻,把彼此的爱意都融入了这个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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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教堂,走上红地毯,教父宣读誓词,交换戒指。二人拥吻,眸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婚后,海秀二人琴瑟和鸣,亲密无间。他们一人被分配到了检察院,一人留在汉大当历史系助教(后升上教授),却经常一同下厨,相互试味,偶然间交换一个甜蜜的吻。
若是陈海突然加班,余秀便提前从学校请假回家在家中守候,做掉大部分家务。陈海回来时,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他们成婚不久,侯亮平也和钟小艾在北京步入了婚姻殿堂。侯亮平很宠钟小艾,常常亲自下厨给钟小艾做吃的,并把银行卡上交给钟小艾。把话说开了,他和陈海也并没有中断往来,而是两人都放下了一种执念。钟小艾露出了胜利的笑,她终于得到了侯亮平,由身,到心。
再加上祁同伟和梁璐刻意制造的举案齐眉,高育良和吴惠芬在校园里传开的爱情故事。汉东大学都流传着一句话——嫁人当嫁政法系,颜高人好还护妻。据政法系的同仁们回忆,当时就读政法系的男生一天能收十几封情书,桃花蜂拥不断。政法三杰,也成为了新生代好男人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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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余秀同陈海坦白了当初的事儿,并向陈海表示歉意。她的身世基本属实,唯一隐瞒的一点就是——她是钟家好心送到学校读书的小保姆的侄女儿,是钟小艾让她去接近陈海的。陈海听罢,拍拍她的手温文笑道:“阿秀,没关系的,或许我还得谢谢小艾吧。”
余秀也歪歪脑袋俏皮笑道:“这么说,我也该谢谢她。”
陈海亲亲余秀脸颊:“阿秀,其实你很不适合说瞎话。”
余秀惊讶道:“海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陈海道:“从你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知道了。”他随即揽住了余秀香肩,二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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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似乎是天妒有情人。2003年,余秀难产而亡,是胎位不正导致的大出血。陈海在产房前苦苦守候,却只等来妻子奄奄一息的消息。他自责不已,他那时要查一桩大案,妻子为了照顾他学校家里两头跑,连产检都没时间做。
临终时,余秀深深望向陈海:“与君相识,与君相知,与君相伴,吾于愿足矣。今生得君倾心,幸甚。”说完,她便永远合上了眼睛,连儿子都来不及看一眼。
陈岩石给孙子取名陈东,小名小皮球,寓意孙子向阳健康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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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过世之后,陈海曾经消沉过一段时间,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之中,试图忘掉妻子去世的事情。
为此,陈岩石与陈海父子二人夜里促膝长谈一番。陈海感叹家庭的重要和诉说自己内心深处的自责,陈岩石却觉得余秀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为了亡妻,陈海应该继续努力打起精神为人民服务。
陈海念及亡妻,点点头,与陈岩石击掌为约。但他不敢在小皮球身边多待,生怕看到小皮球,就会思念亡妻。
除了家人,祁同伟和侯亮平都很担心他。这时,祁同伟表示想接陈海去林城住一段时间,季昌明二话没说把陈海打包到林城法院。侯亮平对此颇有微词,却因人不在汉东,也无可奈何。
在林城法院宿舍,祁同伟和陈海同吃同住。陈海不时帮祁同伟做饭或按摩,祁同伟也开导陈海,工作上的事情都会相互交流。梁璐有时会耍耍大小姐脾气,但都被陈海劝到没脾气。
直至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退休,恰逢陈海帮祁同伟解决了一桩贪腐案,季昌明就以立功为由调任他为汉东省反贪局局长。他上任后一年不到,就传来祁同伟89年哭过坟,抱上赵家大腿的消息。
对这位学长,陈海也嗟叹不已。他后悔没在林城多待些时日,让这位学长对前程不那么执着。
他记得那天,也是清明。
老学长,你是在那天,葬送了自己的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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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年清明,陈海都会到亡妻坟前祭拜。他也把亡妻和他的结婚戒指用红绳穿起戴在胸前,用以纪念亡妻。
至于学长,陈海也没有像别人一样瞧不起他,而是默默找了赵东来,让赵东来去安慰他。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学长曾经与他姐姐相恋,在大学时对他多处提点,又在林城对他分外照顾。警局里根本没有人看得起祁同伟,他怎么说也要帮学长一把。
陈海当上反贪局局长后,与京州市市警察局行动队队长赵东来结交。在言谈中,他发现赵东来并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因此说了自己学长的事儿。赵东来很不屑祁同伟吹吹捧捧那套,他却劝道:“东来,有些事情要亲眼看了才知道,有些人要接近了才知道。学长这个人表面上冷冷淡淡只执着于权力,实际上对自家人挺好的。所以不论他做出了什么,他都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好学长。”
“好吧,海子,我帮你。”赵东来被陈海这番话打动,决定帮忙,反正他当年也挺崇拜这位缉毒英雄的。
于是,赵东来与祁同伟日渐熟悉,看到老学长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陈海也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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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过去八年,陈海抚摸胸前的戒指,感叹光阴飞逝,他当上反贪局局长有八年多了,妻子去世也有十一年了。
现如今来到异世,陈海第一次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他被迫与高级犯罪分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最要命的是这人是他请求合作的。
可是,想起赵瑞龙对他的好,陈海又会想自己会不会太自私了。他一方面要求人家遵守约定,另一方面又对人家抱有看法。
人与人的关系都是相互的,他这样对人家,是个人都会心凉吧。
然而,手头那些证据又……
唉,赵总,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儿呢?
慢慢地,一杯咖啡喝净,陈海放下杯子起身离开。咖啡残余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与咖啡厅的气味交融在了一起。
阿秀,对不起,今年我无法去看你。愿你在天之灵保佑我能早日回到汉东,届时再到你坟前叩首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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