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海三天都没睡着，整整三天。
自见过祁同伟后，他就再没睡过觉，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他不在的这段日子，汉东发生了许多事情——
沙瑞金上任操盘，掌控全局，把赵小惠和祁同伟等人玩弄于掌中，不着痕迹地清除了一批腐败官员。
汉东反腐战争取得了全面性胜利，形势一片大好。侯亮平代他上任，丝毫不按常理出牌，一点一点进山涉水抽丝剥茧把线索理清，还了大风厂员工一个公道。
由于赵瑞龙的失踪，赵小惠回汉东代弟弟处理了美食城和大风厂股权的事，所以股权官司解决得异常顺利。陈岩石闻此消息，顿时激动得心脏病突发去医院抢救。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可他嘴里还念叨着他这个儿子。
高育良的腐败是陈海万万没想到的。过去高育良给他们政法三杰都讲过海瑞的故事，高育良说，法院是人民的法院，权力是人民的权力。那时的老师多么意气风发，但如今却成为了虚伪的官僚，为美色背叛了他们师母。
赵小惠出逃，刘新建被捕，高小琴、张树立、肖钢玉等人纷纷落网……这些都昭示着赵家的覆亡，曾经不可一世的赵家，白玉为堂金作马，最终不过也落得个白茫茫大雪真干净。
这是他伙伴们努力的成果，是他亲人们努力的成果，是他战友们努力的成果。
他能感觉到他们在等他。
他的伙伴们在等他，他的亲人们在等他，他的战友们在等他。
可他呢？他却在和腐败分子在另一个世界奢侈享受，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腐败带来的一切。
是以，他一时无法面对赵瑞龙，更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他就平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一看便是一宿。
天亮，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日历。他苦笑，已经29号了，看来八月份最后一天也即将要在失眠中度过。他忽然希望赵瑞龙不要回去，不要想起这间房子，不要想起他。似乎这样，他就能减轻一点内心的负罪感。
谁知这天，赵瑞龙居然回去了。
陈海的心思，赵瑞龙猜到了几分，可他仍选择了回去——凭什么，凭什么总是哥哥抛弃他。他知道陈海会难过，但他偏要陈海难过。
赵瑞龙是中午回去的，他到家的时候陈海正在做饭，油焖大虾的味道直冲他鼻腔。他换好衣服就走到餐桌拉开凳子坐下，翘个二郎腿。陈海端菜出来见到赵瑞龙，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慌乱——他此刻最不愿意见到赵瑞龙，可他别无选择。他们俩签过合同的，如果他违约，赵瑞龙会做什么他完全无法预料。
“陈海同志，开饭了？”赵瑞龙没心没肺地笑着，“准备了我的份吧。”
陈海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盘子，又进去端出了两盘菜。赵瑞龙这时才看清楚陈海的模样——脸色青里透着黄，嘴唇发白，眼圈发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穿着一套略显宽大的运动装，活像个站在阳光下的吸血鬼。
“赵总，请。”陈海把碗碟在赵瑞龙面前摆好，自己在他对面落了坐，脸上还带着几分笑意。即使身心憔悴，他也愿意维持待人基本的礼貌。
赵瑞龙一把抓住陈海手腕:“陈海同志，你活见鬼了？”
陈海微微摇头，挣开赵瑞龙的手，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祁哥把事儿都跟你说了吧。”赵瑞龙瞧着陈海，往自己碗里多夹了几只虾，心里只觉得有几许快意。太好了，陈海过得不好，这就是敢欺骗他感情的代价。
“嗯。”陈海闷闷应了一声，紧接着闷头吃饭，不发一言。
“祁哥也跟我说了。老杜这家伙不靠谱，早知道我听我二姐的做了他。反正我手上沾过血，不介意再多解决一个人。什么善意的提醒，简直愚蠢得可以……”但赵瑞龙偏不放过陈海，边吃边说汉东的事情，字字句句往他心窝子戳。
陈海难受极了，木然嚼着饭，头疼得厉害。他本就被车撞出了轻微的脑震荡，尽管一两个星期后养好了但还是会有后遗症，平日里他都规律的休息和饮食压根没察觉，这会儿发作起来着实令人猝不及防。
“别说了！”陈海吃完放下筷子，打断了赵瑞龙的话。
赵瑞龙把空碗往前一推，张狂笑道:“没想到陈海同志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你放心，明天开始你就不会见到我，到时即使你想听我说也听不到了。”
在默默收拾碗筷的陈海一愣:“赵总，你去哪？”
“游总明天回美国，我随他一起，顺路再去一趟欧洲，时间大约一个月左右。国外联系不方便，所以咱们就别联系了。”赵瑞龙随即起身走去书房，凳脚在地砖上划出吱呀一声。陈海呆呆立在原地。良久，他才反应过来，把碗筷端进厨房。
赵瑞龙要走了，他见不到他，联系不上他。这原本是件好事，为何他会突然感觉无法呼吸？他不明白，正如他不明白他对赵瑞龙的感情。
开了水龙头把碗泡上，他慢慢沿着灶台滑下，额头挨在白瓷砖面边上。仿佛他身在一片深潭之中，潭水一圈一圈以他为中心漾开，而他立在中央动弹不得。
“喂，陈海同志，”头顶声音宛若天籁，却是源自恶魔之口，“你……不舒服么？”
赵瑞龙居高临下看着陈海，没有一丁点儿要帮忙的意思。陈海当即撑起身体，双手撑在水台上，低垂着脑袋惨笑——这位是来看他笑话的，但他要尽力不让自己变成笑话，不然，他自己都会笑话自己。
然后，陈海微微闭目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回身去拿挂在冰箱上的围裙套在身上系好。紧接着洗碗，洗锅，擦灶台，快的做不了他就慢慢做。赵瑞龙反倒生出了些许敬意，他没打扰陈海做事，只是在旁边看着他做。
做完，陈海把围裙脱了挂回原位，便自己去书房找了药吃，吃完药就漱个口在书房的榻榻米上拉了个小抱枕侧躺着闭目歇息。赵瑞龙则拿了手提电脑坐在陈海左手边浏览，随意拉了个四方形的靠枕垫在背后，双手在键盘上敲击，眼底一片阴霾。
他不懂陈海，一点儿都不懂。他不懂一个人为什么明明感到迷茫，第二天却能很快地振作起来；他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得到了应得的东西，却能感动到泪眼朦胧。
他想，他永远无法理解。
在他看来，夏家和那几个学生的回馈是理所应当的。毕竟陈海认真去教导那几个孩子，并且为他们解决了不少麻烦事。可陈海不这么认为，那天收的礼物他都好好的保存着——刘星的泥塑摆在了书房显眼的位置，夏雪的贺卡被收进了保险柜，夏雨的巧克力则装进了陈海和赵瑞龙的肚子。那个玉观音玉坠，他也贴身戴着。鼠标和键盘自是用上了，都挺好用的。
在他看来，游所为那种人根本不值得深交。游所为虽然好心，但也是一位合格的商人——以利为重，为了利益随时可以牺牲朋友——他们都是同一类人。然而陈海偏不，陈海把游所为当成挚友，什么话都会跟游所为说。游所为送陈海的钢笔，陈海则转送给了他，表示自己用不着……
哪有这么愚蠢的人？！赵瑞龙表示，他私底下不知威胁了游所为多少回，才生生止住游所为多次要利用陈海的想法。
唉……
赵瑞龙向后靠了靠，随即侧目看向陈海。只见陈海浓眉紧皱，嘴唇紧抿，似乎十分痛苦。他下意识伸出右手握住陈海左手，入手却一片冰凉。
而陈海也渐渐张开眼睛，望向赵瑞龙，哑声问道:“赵总，咱俩写在合同上的事情……”
“说了会有麻烦，我不会惹麻烦，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赵瑞龙转过头瞪向陈海冲他吼道。他本来就没什么耐心，这会儿更火大了。这茬陈海虽然不是天天提，但这是他最讨厌的事，所以他讨厌别人提——他也讨厌别人管着他。当然，李达康除外。
没想到，陈海却起身对他粲然一笑:“谢谢。”
赵瑞龙眨眨眼，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陈海为何跟他道谢。
陈海再对赵瑞龙笑笑，当即下了榻榻米:“我帮你收拾东西去。”
“哦。”赵瑞龙的眼神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陈海帮他收拾东西也不是第一次，况且对方是温柔细心的人，打包的行李都非常齐全。
可他回过味来，仔细想想不对啊，他是想让陈海心里不舒服的。明明刚才还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这会儿就元气满满了……他默默看一眼自己的右手，心想难道他的右手还有招魂的功效？
于是，越想越不对劲的某只也下了榻榻米走到他卧房，但见陈海面前放着两个28英寸的黑色硬壳行李箱，而他正慢条斯理地蹲着帮赵瑞龙打包行李。陈海见赵瑞龙过来，便抬首对上他的眼，笑了笑:“赵总，差不多打包好了，衣服我给你放了十套……”陈海把收拾好的行装大致说了一遍，大概是吃了药休息过，他的气色好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清润多了。
可是，赵瑞龙似乎觉得陈海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也说不上来。他随即走到陈海左手边蹲下乖乖听着，心里无端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哪怕陈海这样蹲着，他都感觉他和陈海是平等的，甚至比陈海矮一截。
“保重。”陈海说罢，又拍拍赵瑞龙肩膀，“晚上想吃什么？”
“我……”赵瑞龙原本想说吃鱼的，可瞧见陈海病容，话语又生生一转，“我今晚自己出去吃，不劳烦你。”
“哦，我知道了。”陈海扶着床慢慢起身，“明天你们坐是美联航公司中午的班机？”
“对。”赵瑞龙笑道，“你要送游总？”
“嗯。”
陈海当即昂首走出了房间，内心豁然开朗。
是他想差了，在这个世界，他能用另一种方式来为人民服务，一种曲线救国的方式——他对得起伙伴，对得起父母，也对得起汉东。
他决定了，他要睡个好觉，养好身体，以最好的精神面貌来迎接在这个世界生活的每一天。
赵瑞龙看着陈海的背影，眼睛都不眨。是他的错觉吗？为何此时的陈海给他一种重生的感觉？
他登时出声叫住陈海:“喂，陈海同志，需要给你带饭回来吗？”
“赵总，如果有小米粥的话，就有劳给我带一碗呗。”陈海含笑应道，“谢了。”
赵瑞龙也合上箱子笑笑:“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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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陈海驱车送赵瑞龙去机场，与游所为一起走到头等舱候机室内。三个人占了一个小卡坐，赵瑞龙和游所为坐一排，陈海坐他们对面。
然而，陈海在当天做了一件令赵瑞龙和游所为非常惊讶的事——他问了他们一个很古怪的问题:“赵总，所为，我那天和梁总一起看了《十面埋伏》，这部电影你们看过吗？”
游所为同赵瑞龙对望一眼。
“嗯，张艺谋的？看过。”
“看过，怎么了？”
“老实说，有个问题一直憋在我心里。”陈海叹口气，又问道，“你们觉得，小妹爱的是金捕头还是刘捕头？”
“怎么说呢，三天与三年……正常来说应该选三年，可那三天是小妹最快乐的时光。”赵瑞龙托腮认真道，“我不知道小妹怎么想，不过如果是我，我可能会选三天的。”
“但换做是我，我会选三年那位，”游所为儒雅笑道，“因为他等的时间够久，守护小妹的时间够长，只是不敢去表白而已。”
“那家伙就是独占欲强。”赵瑞龙撇撇嘴，满脸不屑，“小妹又不是他的附属品，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小妹，其实还不是为了他自己？”
“或许他有苦衷呢？”游所为垂目叹道，“说实话，我倒是能理解几分，处在那个大环境下，谁都身不由己。”
陈海静静听他们争论，面上挂着笑。他既不参与，也不反驳，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陈海同志，那你呢？”赵瑞龙出其不意问道。
“我？不知道。”陈海眼神游移，神思飘远，“人生总要有很多种选择，只要不后悔，无论选择谁都是好的。”
这时，三人一同沉默，神色各异。
几分钟后，赵瑞龙和游所为就要去办登机手续了。陈海一路把他们送到登机口，却迟迟不肯离去，直到看见一道白线划过碧蓝的天际，方才到停车场取了车开车回家。
他所不知道的是，昨晚在他熟睡的时候，有一把刀悬停在他咽喉上方，却迟迟未能落下。
只因那只手的主人，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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