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清觉得,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两个半月前,他度过了自己的26岁生日。对于一般人来说,26岁意味着会被身边的七大姑八大姨联合爸妈催促恋爱结婚,意味着要开始考虑存款和买房,意味着留给自己做重大选择和转换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对李清来说,除了这些之外,26岁意味着一个更加残忍的事实: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成为职业棋手的可能。
和李清同一时代的棋手,很多都经历过不只一次的绝望:2012年,中国围棋协会将入段时间统一改为25岁,在那之前,男子入段时间为17岁,女子为19岁。
17岁那年,输掉自己定段赛最后一盘棋的李清,在站起来时感到天旋地转。
他看到裁判宣布了胜负,看到自己离开比赛场地坐上返程的火车,看到车窗外交替的城市和山脉、明灭的灯火和光线,看到自己终于到家,躺倒在床,做了一个12年的梦,终于走到了梦境的尽头。
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袭击了他,尽管在学习围棋的十几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地被告诫,曾无数次听说过各种定段赛失败的前辈的故事,甚至曾多次被问起、也多次设想过如果自己不能成为职业棋手要怎么办,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回家第二天,他像平常一样早早起床,母亲为他做好了早饭,他草草吃完早饭,正打算回房间,母亲叫住了他:“还是多看看化学生物吧。”
他一下子被打回了现实。
李清开始了忙碌的生活。在结束17岁的定段赛前,围棋是他生活的3/4,文化课程是1/12,剩下是各种杂事;在那以后,文化课程是3/4,围棋成了那1/12,剩下的是躲在被窝的泪水和不时的发呆。
家里的矛盾也开始尖锐起来。被耽误的功课实在太多,李清的学习比班上同学辛苦了很多,但成绩依然不怎么样。原本就不太赞成李清学棋的母亲常常背着李清和父亲吵架——李清的父亲一直爱下棋,当年正是他开启了李清的棋手之路,也是他一直支持李清下棋。
尽管母亲在吵架时刻意避开了李清,他还是在不经意间碰到了好几次。
有一次是他晚上起夜,发现父母的房间灯还亮着,隐隐有声音透出来。他走进,听到母亲压低了声音抱怨父亲:“就他这个成绩,高考怎么办呀?要不是你同意他去冲定段赛,他现在能这样?”
父亲则说:“现在已经这样了,还是想想要不给他再报点补习班吧,实在不行就复读。”
“现在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清楚?他下棋我就一直不同意!”母亲压低了的愤怒声音穿透了门板,刺进李清心里。
他默默回了房间,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泪水从两颊流下来。李清觉得,自己最近的眼泪实在太多了,作为一个男人,实在不该这样流泪,可是,他没有办法……
复读了一年高三,李清终于在19岁上了一个二本。
2.
短短两年,这个曾经开朗活泼的男孩就已经被生活打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课堂以外,大学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精力充沛无处发泄的大学生们,除了参加社团学生会试图给自己的简历添点颜色,或是各种兼职想要挣点零花或者早日脱离家庭,就是成天地游戏喝酒、谈天说地。
李清不是。他每天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偶尔拿个快递买点东西。快两年没有下棋以后,他又重新开始下棋了。
尽管很久不碰围棋,在一两局的生疏以后,李清还是很快回到了状态。而在网上认识了很多棋友以后,他有了能聊天交心的人。
2012年,中国围棋协会将入段年龄放宽至25岁,21岁的李清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希望。
他回到家里,希望说服父母同意他休学,全力以赴准备定段赛。
李清知道,母亲是不会同意的,于是他找到了父亲。
父亲第一次表现出了犹豫,他认为成为职业棋手的可能太小,而李清年龄已经太大,万一不成功,李清将面临既难以依靠围棋吃饭,又因为读书太少而难以持家的窘境。
况且,比起一直坚持训练的棋手,李清不仅只有将近一年并不系统的训练,还经历过两年的空窗期。这就像要一个很久没有锻炼、身上已经开始长膘的人和一群每天训练、精明强干还保持着良好竞技状态的运动员去争夺冠军一样,取胜的可能实在渺茫。
即使如李清所说的那样准备两年,他顺利入段地可能依然很小,与此同时他顺利毕业找到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可能性则大多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李父没有答应儿子的请求。
3.
重回校园的李清决意一定要再争取一把。
没有钱,他就向以前一起学棋的朋友借钱。
张志强比他大一岁,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当年也没能成为职业棋手。他已经大三,平时做兼职积攒了一小笔钱。在得知新的规定以后,他并不像李清那么激动,李清向他借钱时,他甚至劝说李清,让他“不要那么沉迷”。
比起李清,张志强似乎更能理解社会和围棋世界的残酷,他告诉李清,不要说现在李清已经很难入段,即使成为了职业棋手,不能成为国手又能怎么样呢?按照现在的趋势,棋手成名的时间越来越早,大龄棋手要出头也就更难。围棋棋手说到底是一个黑天鹅职业,在底层挣扎的职业棋手比比皆是,实在没有必要去“挤这个热闹”。
李清却非常坚决,最后从张志强手里借走了一万块钱。
他也不再去上课了,每天除了一个人打谱复盘,就是去棋院下棋。
李清的导员很快找到了他,他太久没有去上课,缺课数已经快到了学业警戒线上,导员告诉李清,如果再不去上课,他就要留级了。
无可奈何的李清只能每天去教室露面,然后就趴在课桌上补觉——为了补上缺乏训练的几年,他每天都要下接近14个小时围棋。
期末考试,九盏红灯迎接了这个接近疯狂的棋手,而他的身体也在几个月的透支中被彻底拖垮了。
在和导员以及父母的长谈之后,李清休学了。
4.
复健的路途是漫长的。
被透支的身体时时刻刻影响着李清的思考,也影响着他的竞技状态,而他只能默默忍耐。父母协助他制定了新的作息时间,每天按时睡觉按时起床,一周跑步三次,做一次柔韧性训练、两次力量训练,像病人一样吃营养餐。
如果说这些李清还能忍耐的话,戒烟就成了他最大的难题。
在上一次定段赛失败以后,李清跟着父亲学会了吸烟,他当时痛苦而绝望,想着既然自己的竞技生涯已经没有继续的可能了,那自己也就可以试试这些为了围棋放弃的东西了。那时候的他,又何曾料到几年以后,事情会出现转机呢?
5.
李父的烟倒是越抽越多了。
在接到李清导员电话的第二天,他的头发就白了一大半。那天晚上,他失眠了,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停地拷问自己,当年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不应该把儿子引入围棋这条路?
他想起儿子第一次去上围棋课,下课后蹦到他面前对他说:“爸爸我们来下棋吧。”
他想起儿子参加比赛拿了冠军,老师问他要不要考虑让孩子走这条路。
他想起儿子第一次定段赛失败后红着眼圈咬着嘴唇不肯哭的样子。
他想起这些年来的每一次奔波、等待、焦虑、欢欣和痛苦。
他想起自己问当时还是小小一个的儿子,喜不喜欢围棋,想不想一直下棋。
儿子说:喜欢,想。
“那,下棋是很辛苦的,你要一直坚持哦。”他想起自己当时这样对儿子说,心里憧憬着儿子成为职业棋手的那一天,他不能完成这个梦想了,但儿子还有可能。
出于自己的私心和儿子的天赋,他亲手把儿子送到了这条路上,又在失败以后将儿子推到另一条道路上,现在,他深深质疑着自己当时的决定。
等到天边终于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李父伸手一探却探了个空,这才发现满满一条烟已经一根不剩了。
6.
一墙之隔的李母也是一夜无眠。
李清最开始学棋时,李母也是支持的。当时普遍流行的观点是,学习围棋能开发孩子的智力,训练他们抗挫折的能力。加上前几年聂卫平等人在围棋棋坛的叱咤风云,围棋的热潮仍在延续,不少有条件的父母将孩子送去学棋。
李母虽然不期望儿子能成为棋圣、获得多大的成就,但仍然希望儿子能受到一点智力上的启发,能培养一个终身的兴趣。于是在李父提出要送儿子去学棋的时候,李母爽快地答应了。
分歧很快出现了。
六岁半的李清在学棋一年半以后拿到了省比赛的冠军,他的老师和李父李母进行了一次谈话。老师认为这孩子在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拿到冠军,很有天赋,可以考虑以后吃围棋这碗饭,但是如果决定要成为职业棋手,就必须增加学棋的时间,放弃文化课。这个决定,需要父母来做。
李母坚决不同意儿子走这条路,她是个现实的女人,非常清楚这条路到底有多艰难,更清楚以儿子的智力,要在学业上成功要容易多少。她只有一个儿子,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跳火坑。
李父则非常动心,他没能完成的,他的儿子可以替他去完成,这对他来说是种极大的诱惑。
一波又一波的争吵、一次又一次的不欢而散、一天又一天的冷战,最后,夫妻二人达成了和解:既然这是儿子自己的生活,他们就将其交由他自己决定吧!
李清选择了围棋,李父胜利了。
李母依然不赞成他们的决定,但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她是个现实的人——开始全力把儿子往职业棋手培养。
侧卧在床上,李母禁不住地问自己,当年是不是不应该退让?如果自己坚决阻拦了这父子俩,现在儿子是不是就能在一个好大学上学,出来能找一份好工作?
没有如果。思绪扯回当下,一个自从李清最后一次定段赛失败,就一直盘旋又被她视而不见的问题再次浮现在脑海里:让当时只有六岁的孩子决定自己的一生,到底是不是失职?
7.
至少,21岁的李清还是感谢父母给了他这个选择的。
围棋这两个字砸进了他的生命里,嵌进他的骨头,刻进他的皮肤,溶进他的血脉,一丝一丝,一寸一寸,沉淀在烈日和暴雨下默然不语的棋室里,在寂寂无声的金戈铁马中。
他仍然期望着,自己能够成为职业棋手,能够成为九段,能够成为围棋国手一类的人物。
他配合一切让自己好起来的事情,科学睡眠、饮食和运动。只一条,他忍不了没有烟抽的日子。烟瘾犯了的时候,他常偷偷摸进父母的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偷烟抽,等到抽过烟,又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前功尽弃了。几次以后,李父终于发现了,开始不再把烟放在家里。李清又偷着把父亲抽过的烟头收集起来,在犯烟瘾的时候抽。
就这样抽了戒、戒了抽,26岁的李清仍然没有戒掉烟瘾。
26岁的李清也没有如他所愿成为一名职业棋手。
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恢复,缺乏练习和对局,竞技状态也欠佳,23岁的李清在预选赛第一场折戟。
2015年,李清再次参加定段赛,和17岁那年一样,在定段赛最后的生死局失利,此时,他已经24岁了。
8.
谁也不能预料未来,李清也不能。
在李父中风的那一刻,李清再一次见识到了生活的无常。钱如流水般花出去,李父却还是躺在床上毫无知觉。尽管有医疗保险的补助,家里的钱还是吃紧了。——此时,距离2016年的定段赛只有一个月了。
自17岁以来,李清又一次有了那种不真实感,他看着自己陪在父亲身边,看着自己安慰母亲,看着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对他说:“家里没什么钱了,不管你这次比赛能不能成功,之后都要靠你自己了。我们,已经帮不了你了。”
他看着自己浑浑噩噩地打谱、对局,坐上火车,在衢州的酒店躺下,下棋,下棋,下棋。
直到裁判再一次宣布了他的失败,他才意识到,就在刚才,自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父亲依然重病在床,家里已经没了余钱,自己已经25岁,除了围棋什么也不会,还是个没有了学籍的二本大学肄业生。
他站起来,又缓缓蹲下去,手捂着脸,头埋在双膝间,开始只是泪水,接着是轻轻呜咽的声音,然后是更加大声的哭泣。
裁判员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围棋要求棋手有一种风度,因此,一般来说,输棋的人即使再难过,也不会在现场放声大哭。裁判叫来了保安,将李清扶了出去。
8.
匆匆赶回家乡的李清没能给自己的父母带来好的消息。
李父刚有了一些起色,李母拦着李清,告诉李父李清已经入段了,已经成为了一名职业棋手。
病床上的李父显然非常高兴,虽然仍说不了话、动弹不得,喜悦和自豪之情却溢于言表。
李母叮嘱每一个来看望李父的人,不要让他知道儿子失利的事情——他们中有好些是曾经和李父一起下棋的棋友。
此时的李清,正在试图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业余五段的他希望能获得一份围棋教练的工作,但棋院不要他,而外面的围棋培训班给他这样的教练的工资极低,而他在比赛现场大哭的事情传开以后,很多家长也不愿意接受他成为孩子的教练。
他没有大学毕业证和学位证,不能参加体制内的考试,也没有办法去应聘好的工作。
他还到了找女朋友结婚的时候,可他没有技能、没有学历、没有钱,这么些年来一直下棋,认识的女孩子也不多。
他在家里闲了几个月,偶尔下一两局棋。父亲已经回了家,说话的能力好了一点,李清和母亲几乎能听懂他的话了。看到他下棋,父亲就高兴,甚至表现出想和儿子一争高下的意思来,可惜他的手脚依旧不灵便,拿不了棋子。
李母最终还是托人给儿子找到了一个手机修理的工作。在那里,李清可以跟着师傅学到吃饭的手艺。
推着李父出门散步的时候,李清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了,再过几天,他就要去修理店上班了,以后不会再有整天下棋的日子。
他选择了围棋,围棋并没有选择他。
李父坐在轮椅上,享受着难得的阳光和儿子的孝顺,碰到熟悉的人时还会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李清能听懂那些还不很清晰的句子,父亲在向每一个人夸耀,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当上了职业棋手的儿子。
(以上内容均为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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