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帽子的农民身无分文,面容干枯得像塞北的沙地,他坐在马上的时候,仍然高大得像一名将军,可他下马了,身形瞬间就短小了不少。这时腰上的朴刀变得很长很长,就像是他的一个影子。他是他们当中的一个领袖,他们的眼睛有些迷茫,睫毛粗糙浑厚,双眸也被磨去了光泽,他们当中老的有六七十岁,罗锅背儿像一座座站起来的石头桥,年轻的只有十三四岁,却早没有孩子的稚气。
一群人像是走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可当地守卫没有做到以逸待劳,县官还没等天亮,便携着家眷赶赴邻县。
守卫村庄的士兵,是一群群拿着火枪的清军士兵,他们的脖子被割了下来,割的时候刀就故意变得很钝,让他们两三个人才能处理一具尸体,这时红色的骨头里发出撕裂的声音,令人耳根发软,最终砰得一声,几个小厮扯得人仰马翻才忙活结束。黄帽子说头颅是连着藤儿的西瓜,他命令手下人将它们拴在了一起,最后高高地举在了天上,转起来时就像是一把没有伞骨的雨伞。黄帽子看着这一切,牙齿里发出呲呲的声音,呲呲的声音很好听,悬顶上的血滴像雨点一样乖巧,打在了他的身上,他回归了正题。
姑娘。
他却不肯如此明白得向人们去说。
他说,我要看看你们。
村民们扶着墙走出来时,就像一只只老羊,脚步底下有如踩着棉花,谨慎之余也充满着被动的敬意。我也在当中,我是一只小羊,但人们断定凡是小羊就有很轻捷的蹄子,这便让黄帽子的弟兄们不放心,一个罗锅俯下身子遮住了我的双脚,从他的腰里抽出了一条绳子。他对我说,小羊,我就捆你一阵子,我就用这根绳子捆你。他给了我两个绳头,一个是收紧,一个是解开的,等到一切结束我仍然是可以走回家的,他摸摸我的脑袋,将两个绳头递在了我的手里。那时,我才第一次觉得离这里开始遥远了起来,比如说,我想去摸那个我最不愿意摸的石磨,不行;我想去给青菜浇一勺子粪,不行。我失去了最可怕的触觉,这时我的视觉、嗅觉、听觉变得异常的敏锐,我对家乡开始有了感情,我对她也有了感情,那个被藏在地下菜窖的姑娘,已经是一粒进入休眠的种子,在以后的一个日子里会悄然盛开,是草是花,谁也不曾能断定。然而我却不得已看见了狼藉,闻见了血腥,听见了哭声,我恨自己,比方说我的双脚被捆,如同将被丢入锅中的羊羔。
我紧紧地握住了两个绳头,老罗锅在前面走着,又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手心里的两个宝贝——决定生死的绳头。黄牙像一朵恶臭的花从他黑紫色的嘴唇里绽放,十步以外我就闻到了他的气息,生青菜夹杂着猪骨汤,以及残许的酒液,只是在时间碾压下变得令人作呕。他也绝对不会明白,他身边的小厮也是如此认为。
太阳照至正空,我们的乡亲聚集在黄帽子的马前,白墙黑瓦、青山绿水开始有了颜色,最显眼的是那顶黄帽子,还有他腰上的朴刀,远远望去就像一把生锈的剪子。突然间,虫鸟们的声音变得清脆悦耳,就连黄帽子也开始笑了,那种淳朴的笑仿佛于两年前在他那张贫瘠的脸上显现过,我开始揣测他抱着孩子时的面庞,是否也是这样柔软。
可面庞后面又是一张面庞。
一张恐惧、愤怒、无奈、悲伤交织着的面庞不逊于一个湖面,被大风、暴雨、闪电折磨的湖面。
曾书儿站在那里,黄帽子在他的背上绑那根顶上系满头颅的杆子。
黄帽子说,转呀,转快点呀。
曾书儿开始在地上旋转,他俨然变成了一个萎靡不振的陀螺,直至他的顶上化为一柄伞,黄帽子的手下们开始拍手喝彩,血向四周飞溅,血也顺着杆子流到了他的头上,如同一场洗礼。
脚上系着绳子的我这时却更像一只骄躁的羊,并起脚,跳啊跳,我想看清那个滑稽的模样,曾书儿是如何撑着一把巨伞的,我更想看他的那张脸,有什么褶皱,以便我能窥探他的内心。罗锅有点不耐烦了,他拿着一个刀鞘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趁我跳起来时,扶着刀鞘给我使了个扫堂腿,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再跳,再跳把你的腿给卸下来。我在地上不小心吃了一口土,呸呸地吐了出来。
停!
黄帽子大喝一声,我以为是在说我,吓得我将最后一点土渣咽了肚子里。
你小子别他娘的转嘞。
这一声令下,让曾书儿立即杵成一根柱子,头颅打着头颅,发出厚重的撞击声。我松了一口气,看见黄帽子的眼睛很细,像蛇一样,却发现他的声音很好听,这种声音就像是正和姑娘呓语的情郎所发出的。
但黄帽子失望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也没有,他诚诚恳恳地念道,我不要鸡,不要羊,不要你们的银两,大清皇,落头堂,十对夫妻入洞房,不杀男,不杀女,便将捻剑向妖王。黄帽子踢了踢地上的火枪,啐了一口痰,骂了狗日的洋玩意儿。摁着朴刀抬起头,他用手在曾书儿模糊的脸前摇晃。
你知道我为什么将你搁在这里吗?
曾书儿微微地摇了摇头,不一会儿眼睛又低在地上,若无其事地数着地上的小蚂蚁。黄帽子见状,便将手掌张成一面蒲扇,呼得一声向曾书儿的脸颊上扇去,穷措大!臭王八!黄帽子斥骂时正用他的细眼观察着曾书儿的脸,看见渐渐长出一个鲜红色的掌印时才满意于刚刚的掌力。
人人都说你金屋藏娇?
一个出身农民的捻军头目是不会说金屋藏娇的,黄帽子的鼻孔里刺出几个毛来,就像灶里塞了一把柴禾一样。黄帽子鼻孔撑大时总是说一些不怀好意的话,比如他向罗锅要那些碎银子时,便不会直来直去地说,用鼻子嗅嗅他身上的银钱味,罗锅不敢说银子怎么会被嗅出来,但他明白,就算是黄帽子说能嗅出来你的私心,那也只好相信。
显然,黄帽子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了女人的乳香味,这种味道是新鲜的,几个时辰之前,这对白乳还微微蹭过曾书儿的胸脯,令曾书儿心窝子里升起一堆烈火。
曾书儿矢口否认,然而没有掌印的那面脸上也泛起了红色。黄帽子伸手去摸那脸,啧啧地诘问,这面脸红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撑伞的男人什么也没说,没说就是默认,默认就是对罪行的自我认可。现在决定是非的大权从县官的官符中丧失效应,凝聚在黄帽子的刀刃上。
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
放屁!你他娘的放屁!
黄帽子的声音说得很低,却非常狠,上下两排牙齿咬合紧切,仿佛能将骨头咬碎。不一会儿,又回归自然,显得异常舒适,他认可这种行为是在给牙齿做一个类似伸懒腰的活动。
风开始大了,将曾书儿额上的陈血吹干,曾书儿皱了皱眉头,那些固化的血块便开始哗啦啦的掉落。
你看呐。
曾书儿说完便侧过身去,用被捆着的手在黄帽子的下身抚摸,他的手很洁白,如果单以一双手给人看,绝对是难辨雌雄的,黄帽子愣了很久,曾书儿也不曾停下手来,他用女人那种姿态不断地抚摸着,那条破裤子上,正渐渐鼓起一座小丘,变得越来越明显,按这个趋势来看是要撑破一切的。
你要的恐怕就是这个,我也能给你。
憔悴的曾书儿正这么说时,黄帽子已经醒觉了。
穷措大,你好会说,我不相好你。
黄帽子命人将绑在他身上的杆子解了下来,黄帽子说,我需要支一个大锅,我们应该煮一碗粥。捻军们不再说话了,他们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黄帽子今天要杀人,吃粥就是吃素,他们起了义是绝对不肯顿顿少荤腥的,那米色坎肩的饼子里藏着的肉沫子攒起来有一拳头大,绿头苍蝇嗡嗡叫着,如同一阵暗雷。瘦的只剩皮包骨的捻兵甲我认识,他是酒商的学徒,平素常常背着酿酒作坊的先生们拿酒糟吃,现在他正小心地从旁边士兵的坎肩里掏出一个饼,在人群后用一只手遮着,偷偷地咬了一口。我看见了,罗锅也看见了。罗锅的眼睛眯成了鱼钩状,扯着嗓子朝天叫了一声,形态堪似老鹅,所言大致是,新来的是贼!
捻兵甲的脸挂了一层冷霜,完全僵住了。
你想吃肉?黄帽子双手托起了曾书儿的脸,像端详着一盏精美的瓷器,虽然背对着捻兵甲,但谁都知道黄帽子背对人说话时往往不怀善意。罗锅低声对我说,要有事发生了,又说,不信你看。
我坐在地上,满脸灰尘,认识我的人虽然不多,却觉得很是羞愧,尤其是被罗锅用一种怪异的绳法束缚,如果她看见了,会怎么嘲笑我?
罗锅说的对,我也没有说不信。
黄帽子说,你吃的谁的肉沫子?捻兵甲用藏污纳垢的食指指了指身旁的人。
好大的胆子!捻兵甲啪一声坐在地上。黄帽子很喜欢这种回应,他说,我要让他掏出刀来,把你的嘴唇一整圈割下来,这样你吃什么东西,囫囵个儿的还是散子个儿的,全全瞧见了。
话语如同利剑一般戳入捻兵甲的心脏,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而又瘦削,呆呆地望向水面,水鸟从水面上扑翼而起,打起了一个红色的涟漪。
这是一条两丈宽的河流,弯弯曲曲地从老村庄旁流过,捻兵甲知道这条河流,清澈甘甜,在春夏之交时,水面上总是烟煴着花草味的水雾,彩蝶在上面翩然起舞,等到翅膀潮湿了才肯栖息在柳叶上。老酒商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昨天还在这条河流旁去打苜蓿草来煮汤,那时他对着徒弟们说,自家酿酒的水就是取自这条甘冽的河流,它不腥不浑,全然天赐。老酒商的两进院子就是依傍着这条河流,产业从祖先传到他的手里,而他的一头辫子也没变得黑白交错,从屁股缝里垂到脚跟。捻兵甲常常望见,老头穿着一件褐色麻袍,和柳树一样软软地立在河岸。
不久,衣衫褴褛的捻军如同洪水般涌来了,他便撂下手中的活儿去投靠了捻军。
黄帽子要他劫富济贫,要他做一件扬名立万的大事,即要他去杀人。骑在马上的黄帽子给了他一柄清兵的腰刀,出鞘时被粘稠的血渍溅到了脖子上,出奇地凉快,他说他没杀过人,除了几条鲫鱼却连一只鸡都不曾杀过,黄帽子不屑地看了看他,这时他说,如果要我去杀,那也不是不行。他用袖子将刀上酱油般的血渍抹了干净,跑进了老酒商的二进院。太阳升起时,他悄悄溜到了老酒商的身旁,一把拽住了他的长辫子,把刀从他的肋骨里捅了进去,老酒商的喉管里顿时提了几口腥咸的鲜血,从唇齿挤出,染红了白须,两个眼睛起了一层雾般变得死气沉沉,捻兵甲将刀抽出来,又刺了进去,抽出来,刺进去,抽出来,刺进去……最后看见老酒商的脑袋向柳叶一般垂了下去,才将他踢到了河流里。师娘端着茶叶筛子从门口走出看见这副现状时,哇得一声叫了出来,筛子扑腾扔到了地上,想往回跑时两条腿却突然变得绵软了许多,捻兵甲杀红了眼,从后追来,从她的背脊连砍了十几刀,皮开肉绽,五内俱见。那条河本来就窄,倦怠的他索性将师娘的尸体也拖到了河流中,那时的河流迅疾,哗啦哗啦地流着,冷漠无情地流着,几千年来从上游至下游任何一处都不曾饮过这种鲜血,今日捻兵甲用酒商夫妇的血液喂饱了它,鲜血先是在河流中染开变得殷红骇人,继而随着水流冲刷形成了一道桃红色的绸缎,将结实的土地劈成两瓣。
黄帽子咧着嘴,并不多说,高高兴兴地拍了拍捻兵甲的脸颊。
而黄帽子这时却斥责起了捻兵甲,罪状是偷吃老前辈的肉沫子,资历小的对资历老的不敬是捻军中约定成俗的忌讳,按旧道理说,新来的应该供给那些老人们一些好处,银子沾不着,新鲜的鸡鸭鱼肉总应该备些,再不济的话一口浑酒也是有必要的,这些东西虽不稀罕,但如果从一个新来者的手上呈给老人们,那么老人们的骄傲之情总是不言而喻的。
捻兵甲显然是触犯了这个忌讳。
一鼎大锅由四个小杂兵抬来,咚一声扔到了黄泥地上,震起了不少的烟尘,小杂兵们喘着粗气归了营。捻兵甲的身子冷了半截,曾书儿也绝望地看着那鼎巨镬,虽然没有人在触碰它敲打它,但这两个深陷于死寂中的人仿佛从那里听见了哐哐的敲打声,敲打的人没有面目,是一个比老酒商还要年迈的老者,他浑身不着衣服,用一具骷髅撑起一层纤薄的皮囊,那根宝贝已经腐朽了很多年代,像一条死了半天的虫子一样,松松软软地垂在盆骨下,而他的毛发却出奇的旺盛,从他的头顶上如瀑布般下引着,他的一只手正紧紧握住一个铁锤,哐——哐,哐——哐,这种声音有使洪水破堤的力量,同样也有使一切归于平静的力量。
曾书儿与捻兵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你是谁!
黄帽子大声地笑了出口,他对手下人说,支锅!起火!挑水来!
几番吩咐之后,捻军小头目们要包袱里拿出了一些食材,有拿茶叶放入锅中调味的,也有放入桂皮八角的,但更多的是一些杂七杂八没有名头的东西,皱巴巴的驴耳朵,发臭了猪尾巴,还有一个潮乎乎的猫脑袋,老罗锅问问我想放进去什么,我央求他能将脚下的这根绳子丢进去就万事如意,老罗锅无奈地给了我一巴掌又继续向前望去,就这样满载杂物的铁锅在捻军们的运作下变为一个混沌的世界。他们开始饮酒,开始欢歌,而我们坐在后面,老罗锅正警觉地看着我们当中的每一员,当然,他是用那个罗锅背儿盯着我们的。
锅已经被支好了,干燥的柴禾也随处可见,只是那河水却有一点微红,像将醉未醉的姑娘,让黄帽子心里发痒发毛。
黄帽子将捻兵甲的刀给了收了起来,用一个冷得钻人脊骨地口吻去询问,是我脱还是你自己来?捻兵甲着了急,对他说,我真的要死了吗?不行,我今天杀了人的,我为你们杀死了酒商夫妇,我入了伙儿,入了伙儿也就是你们的人,我跟随你们,杀清兵,杀到朝廷去!我会杀人,掏心,挖腹,割舌,绝阳,刮骨,剜眼……我知道,我听过,我杀,杀了他们!黄帽子像父亲一样温和地说,这只是进去洗个澡,你死不了,杀了他你就死不了。
捻军们顿时肃然了,一旁的曾书儿被几个小厮扯下了衣裳,他的嘴唇因为伤痛而形成绛紫色,脖子上有几块大大小小的淤青,像一副陌生的地图。在以前,他的身体很好,一个人就能推动磨盘,驴子都不曾用的,可一旦被人制服、羞辱,那股怨恨劲先是像开水般噗噗沸腾,不久又归之于冷却,全身有如散架了一般,垂的垂,昏的昏,像一页旧纸,手指捅一下便能落了个窟窿。他的鼻翼撑起来时双孔如同老牛的鼻子,歇下去便是长而塌的,不断翕合着,是嗅,还是在粗喘,不明白。捻兵甲,那个曾经是酒商的学徒的杀手,和他一样的体型,冷冷地看着他,他第一次杀人都不害怕,将老酒商夫妇毙命再丢入河中,干净利落!他必然是天生的杀星。
啊,曾书儿仿佛恍悟了,黄帽子是要让他们跳进这个汤镬中进行搏斗厮杀。
他的脑海开始回忆历史上被烹煮而死的英雄们来,文王之子伯邑考,陈留门吏郦食其,他们从糜烂中重塑正身,被碾碎的骨头从方圆几千里的土地上重新聚集,他看见了伯邑考,又看见了郦食其,他们进入汤镬前应该是经过沐浴的,白白净净,炖起来也不至于有恶臭的味道,甚至让旁人垂涎不止。他躲在这个村庄的灯烛旁读书时,也听闻过那些凌迟之刑,行刑人往往在旁边支一口锅,罪犯紧合双牙看着行刑人从自己身上切下一片肉,又丢入汤盆中,在沸水中,肉片由殷红变为死白。
黄帽子的一声咳嗽打断了曾书儿所有的遐思,他说,你们俩个还是自己跳进锅里吧,这么多弟兄看着你们,生死状当然可以免去,穷措大,真是委屈你了,这一双手拿不了笔杆子,也摸不了你媳妇的肥乃子了,真是可怜天下读书人的婆娘,受苦受累。
黄帽子没有定下规则,但事情的进程令在座诸位心照不宣。
两个人赤条条的爬进锅里,水因为投掷的杂物而变得浑浊不堪,像一滩泥淖,曾书儿和捻兵甲同时进池,水花溅向四周。从面色上来看,两人都是形同死尸的面孔,在一滩水里,兄弟俩人淡然互视,各自将双拳在水下缓缓攒紧,发出咕唧咕唧的水滑声。
捻军将士们看得心醉神迷,有如在欣赏一场美妙的决斗,他们高呼,上啊,新来的那鳖孙子,把那小子的皮给剥了,让俺们瞧瞧你有没有点看家把式!罗锅佝偻着脆脆的身子,打了个哈欠,连颚骨都能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他的手很干净,却还是拍了拍手。他对我说,打架就得出人命,但这比看戏还有意思呢,人就喜欢看出人命的热闹,哪那么多人命关天的屁话。我对他说,你说的对。
曾书儿已经是赤条条的,还以为自己有衣袖一样,刻意地往上捋了捋。
一更天呦,婆娘卧,烧起臊子吃荤货!
捻军们齐声唱道,一把火丢进了锅底下的柴禾堆中。曾书儿立刻像一头患病的小牛,顶着辫子脑袋向前冲去,他喊着,嚯呦——嗨!取你的——命!捻兵甲也霎时往一旁躲闪,曾书儿便冲出了锅外,被那个短小结实的黄帽子一把拉住,又甩回了锅内。凉凉的水浪又往四周溅了开来。
二更天呦,切细沫,臭蒜头子剁一剁!
他们的嘴唇干了,吃了很多的干粮,干粮会榨干人的水分,变得萎靡颓废,虽然有劲,但个个双目无神,他们有酒,却深谙酒是解不了大渴的,除非饮水,然而没有谁愿意挪开身错过这一场戏的,于是那一锅子水开始令他们的眼睛发红,像吃萝卜的兔子一样。这时,曾书儿被捻兵甲几次三番地按在水里,但由于谁都没穿衣服,囫囵身子自然滑得和两条泥鳅一样,捉拿不住。捻兵甲掉了一只耳朵,是一只右耳,让他有点觉得自己的脑袋因此而失去平衡,总是不自觉的向左侧耷拉去。他不顾及耳朵不耳朵了,不愿腾开一只手去捂住他,减轻自己的疼痛,不愿意去哀号,说自己失去了一只耳朵是多么的伤心,也不自嗟可怜,他有点庆幸他的父母亲早就躺在棺材里了。捻兵甲右耳处正大颗大颗的血堕入渐渐变温的汤水中,水越来越红,就像那些人的眼睛。
三更天呦,亲婆娘,殿前欢兮温柔乡!
曾书儿鼻孔里喷着水,他呛得早已神志不清了,捻军们有用酱驴耳朵扔他的,告诉他清醒点。可曾书儿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将倒未倒,不愿意就此将这条命交待出去。他的脚心发烫了,越来越烫,就像是一千只兴致勃勃的蜜蜂在蛰自己的嫩脚心。就这样,胡须开始凝聚汗珠了,在太阳照射下显得金光闪闪。就这样,人们饿了,眼睛与胃像兄弟一样联合了起来,误将其认为一层溢出的油脂,瘦瘦的曾书儿突然变得肥美可人了,他凸出的肋骨有一种糖烧蹄髈的绵软感。
痛苦的捻兵甲给了曾书儿一个嘴巴子,曾书儿便如被伐倒的小树一样,笔直地栽了下去
四更天还没唱下去,那些和阎罗案前的鬼差一样聒噪的捻军们在一阵激越的火枪声中陷入了混乱。罗锅从腰下抽出了片儿刀摇摇摆摆地向枪声响起的地方跑去,黄帽子骑在了高头大马上,腰间别着那把长长的刀,晃晃荡荡地消失在了烟尘当中。我知道这是一个逃生的契机,于是我迅速地拽了拽那个松解的线头,却发现捆踝骨的绑绳变得紧了,我又去拽了拽那个收紧的线头,却又紧了一个程度,我被骗了,那个老罗锅不得好死,那一刻我希望我能坐在他的罗锅背儿上,听他脊骨断裂的声音。不幸的是,乡亲们跪在地上,我也跪在地上,在一片混乱中,我们无论是甘愿还是无奈都选择了跪在地上。
在长跪的惶恐之中,我们又不约而同地望向那鼎正沸腾着的巨镬,曾书儿的后脑勺和臀部浮现在水面上,大朵大朵的蒸汽哄哄地向上升起,他是彻彻底底地死了,并且已被煮到了小半熟。
突然间水花被扬了起来,哗啦啦地扬向四周,捻兵甲从烫人的水雾中爬了出来。
捻兵甲的双眼变得浮肿,像两个小小的馒头,他是活的,身上的肌肤像被一层叠过一层的烛泪那样扭曲,他惨叫着,惨叫不迭,凄凄厉厉。他望不见却仍然要望着四周高耸的杉树,喉结像男人的性器官一样凸起。
杀回来的清兵全都惊愕地望向被严重烫伤的捻兵甲,摩挲着火枪徘徊地望着他,他的双唇已经合不到一起了,只有一道雪白的牙齿,咯咯地咬合着。
人们都说他一定在说什么,经历了这种不幸,他一定在埋怨。
我知道他伤痕累累的舌头在诉说什么,我告诉清兵们,他希望你们能杀了他。
一个拿火枪的清兵走向捻兵甲,从他身上嗅到一股香扑扑的荤味儿,他们谁都没有吃饭,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他对我们说,行军打仗忘了带干粮,今天有热乎的吃了。
他说,我开了个玩笑,我的意思是火药不便宜,一枪一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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