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站在一条大河边上,兀自发着呆。他向河的上游望去,弯弯曲曲如蛇行的河流,不见源头;他向河的下游望去,浩浩汤汤的长河,不见河的终点。他叹了一口气,一点儿光也没有的眼垂下去,望着起起伏伏的水波。他曾沿着河往上游或者往下游走,可是常常走得他全身酸痛肚腹饥饿,走到太阳落下山去又重升上天来,他也到不了河的源头或者终点。
——如他知这河流一样,他也不知他所处的这时代的前头和后头。他不知他这时代的从前是如何,他也不知道他这时代的未来是如何。
一想到从前和未来,木子就觉得脑子里有什么纠缠着,仿佛要把他的脑子给搅乱弄烂一样。他叹了一口气。
母亲告诉他,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学习,学习打猎、采集、生火、制衣、造房。等他长大了,他就可以去打猎、制衣、造房、生育。他觉得烦恼的是,他竟然会想和他母亲所说的事毫不相干的东西,而这些事更使他烦恼。
木子从河边捡起一个薄石头,左脚向前,右脚向后,半蹲着身,捏着石头的手高举到与耳朵齐平,然后用力一扔,石头“咻”地飞了出去。石头“啵~啵~啵”在水面连跳了三跳,然后沉进水里去了。他喜欢这样扔石头,这是他母亲教他的,他母亲对他说:“有什么不开心的,只要往水里这样扔石头,就开心起来了。”他看着水波一圈圈荡开,水波中心,仿佛有什么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要破水出来了,但是直到水波被河流的水流淹没,也没有什么东西出现。他又叹了一口气。
突然河面“啵~啵啵”地响起来,水花溅到了木子脸上。木子转过身去,几个和他同龄的孩子们一脸挑衅地望着他,道:“哟,傻子,又在发呆了?”
然后一拥而上,拳脚向他来。他打不过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反击他们,所以他又挨了一次打。那些小孩子见他躺在河边,身体抽搐着,就一哄散去了。他并没有受多大的体外伤,他只是哭了,所以身体抽搐着。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哭,他的眼泪就是止不住。他坐起身来,重又面对着河流。河流上游有什么呢,会有神仙吗?河流下游有什么呢,会有鬼怪吗?河流对面呢,对面,对面又有什么呢,会有,会有会和他说话的人吗?
太阳慢慢落下去了,就像是夜里的火星子慢慢熄灭了一样,世界的光亮慢慢没了。他没有哭了,开始往母亲住的地方回去。他看着自己的住处,是一个土木所造的房。从外面看去,像是没有柱子的蘑菇。蘑菇下面,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坑,他和母亲就住在土坑里。他偷偷地钻进土坑,像一只小虫子一样静悄悄的生怕打扰到什么。然后他躺下了,用干草把自己一盖,转身面对着土坑边。在土坑的中心,他的母亲,正发着奇怪的叫声,他听得出,这种叫声当然不是痛苦声,这是一种他还不能感知的叫声。每年这个时候,他们聚落都会去抢一些年壮一些的男人回来,然后白天用绳子捆着,晚上把他们脱光,让女人们去折磨他们——尽管听起来,男人们似乎并不痛苦。他母亲有时也和男人说话,问那男人能不能留下来,十个中有九个男人都会回答:“我来了,什么也没有,还会被你们人欺负,我怎么能留下来呢。”每次男人这样回答,第二天那男人通常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的。有一次,木子给男人送吃的,那男人朝他大腿间看着,说着:“哟,你还小呢。”木子觉得应该回应一下那个男的,就说:“你也不小了。”那男人说:“你不怕我么?我每天晚上都欺负你母亲。”木子说:“我母亲——我们所有人,都觉得是母亲欺负你。”那个男人哈哈笑着,说:“以后就不会这样了。以后只有男人欺负女人。”木子突然整个身体热了起来,眼里充满了光亮,木子说道:“以后,以后是什么样的?”男人眼里充满了光彩,说道:“以后男人会比女人能干,男人会弄到更多吃的,会干更多事,然后,女人们就会顺从男人,就会被男人们欺负。”木子对男人说道:“然后呢?然后呢?”男人没有回答他,却和木子说别的,男人还说第二天会再给他说以后的事。但是当第二天木子兴冲冲地去找那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却已经逃跑了。木子害怕极了,他倒不是害怕母亲责罚他,因为母亲从来不责罚他。他只是害怕,再也没有人跟他说以后的事了。所以木子问母亲:“以后还会有男人来吗?”母亲抚摸着肚子,对木子说:“会的,明年就会有的。”他期待着明年,每天早晨醒来,他都会去问他母亲:“今天是不是明年?”母亲每一次都是摇着头,仿佛有些伤心地对他说:“不是。”
有一次他和母亲外出采集,他只顾着到处跑,什么也没有采集到。他又见到了那个跟他说以后的事的男人。男人在一棵桑树下,他身前俯着一个女人,男人和女人都没有穿什么,他们都发着他还听不懂的声音。他高兴极了,一边向男人跑去,一边叫道:“嘿!以后!嘿,你还给我说以后的事吗?”那个男人和他身前的女人分开了,缓缓地穿着衣服。男人穿好了,坐下来,拉着那女人,一只手搂着那女人的腰,说道:“我跟你讲从前的事吧?”木子兴奋极了,叫道:“好!”男人说:“以前,男人和女人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以前,男人和女人都不穿衣服。”他抬着头,思索着什么,然后转头来对木子说:“以前,还没有人。娲神把人用泥巴捏出来了。”男人一面说,一面用手捏着泥巴做着样子。木子问:“娲神是谁呢?”男人说:“娲神是神!她有蛇的身体,人的胳膊胸部和面庞。她开心时是一棵桃树,她生气时是天上的风雷。”木子问道:“为什么她又是人又是蛇又是桃树呢?”男人想着敲着木子的头,说道:“她可是神,神,你知道神是什么意思么?”没等木子回答,男人自言自语说道:“她是这样的神,她就是这天地万物,她是风,也是云,她是水,也是火,她是天,也是地……”木子被男人说迷糊了,就问道:“那她到底是蛇还是人还是桃树还是风,还是什么什么呢?”男人不耐烦起来,敲着木子的头,叫道:“傻子!”就不理木子,去脱女人的衣服。然后男人和女人又合在一起了。
突然一块石头砸了过来,正好砸在男人背上,男人“哎哟”叫一声,正要叫,转脸见是认识的人,慌忙抓了衣服就跑。木子望过去,见自己的母亲正一脸怒气地看着男人。母亲还带着七八个女人来,她吼叫着:“人恶,你还敢在我们土地上!”拿着木棍就朝那男人追去了。母亲的木棍是特别制造的,一头尖锐,可以轻松地插穿木子胳膊那么大小的鱼的身体,当然,插在人身上,就是一个洞——木子曾亲眼看见母亲带着聚落人和别的聚落打架时,母亲一棍子把一个人的胸口戳了一个洞,当母亲拔出棍子的时候,那个人的胸口上,“噗嗤噗”地飙着血……
木子母亲经过木子身边的时候,恶狠狠地看了木子一眼。木子害怕极了,他倒不是怕母亲责罚自己,因为母亲从来不责罚他,他只是担心母亲会用棍子把那男人戳一个洞。
母亲终究把那男人抓了回来,然后在男人脖子上套了根绳子,把男人拴在了母子俩所住的土坑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竟然把男人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了,而男人也不逃跑了。木子母亲十分郑重的对木子说:“以后你叫他父亲。”木子望着男人,“嗯”了一声。可是木子从来也没有叫过那男人父亲,每天早晨木子去问母亲明年到了没有的时候,母亲都会指着那个始终在干活的男人说:“你得叫他父亲。”但是木子一直直接叫男人“人恶”,而不叫“父亲”。
又过了一些时间——好像花开花落重复了几次了。木子母亲生了一个小孩,跟他不一样的小孩。母亲很高兴,仿佛那个小孩是什么宝物一样,可是人恶并不十分高兴。人恶说:“不过是一个女的罢了。”母亲说:“女人就是比男人珍贵。”人恶不屑的哼了一声,母亲一巴掌就扇在了人恶脸上。人恶低了低头,说道:“你说得对,女人比男人珍贵。”
可是不得不说,男人来了之后,他们土坑里的物品多了起来。吃的,用的,木器,石器,陶器,葛布,鹿角,羊皮,弓箭……从前有的变得堆积,从前没有的陆续出现……
木子慢慢长大——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比过去长大了,他只知道母亲常用的木棍变小了变短了。自从人恶被母亲抓回来之后,人恶就不给木子讲从前和以后的事了。木子还是过着一样的生活,采集不识采集物,打猎常常中不了猎物——有一次还被一只小野兽追了一路,同龄人常常打他,啊,他越来越觉得什么都变得陌生起来。
但是,他的命运却要改变了。愚笨的他,无知的他,就要迎来他一生中最大的改变,这改变正悄悄来临,可他并不知道,世上也并没有人知道。
那是一天夜里,也不知是哪一天。总之,那一天,不过是无数个雾蒙蒙的傍晚中的一个。太阳落了下去,野兽们飞鸟们安静了下来,最后风的声音独独地响起来。这风响在树叶间,想在兽圈里,响在木子住处草木缝隙之间——安静地夜,木子熟睡了。
木子听到有什么在呼唤它。“弥~重~”“弥~重~”一声一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木子睁开眼来,四周都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见。木子很害怕,对于陌生,他从来是害怕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发出的声音,他只是怕,他希望那声音不要发声了,可是那声音慢慢越来越大了。木子倚靠在土坑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那“东西”没出现,似乎也没有什么危险来临。过了很久吧,木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是觉得过了很久,他鼓起勇气,问道:“你是谁?”木子问了三遍,可是没有什么回答他。突然,“我是……”木子先是一惊,随后发现并没有危险,就认真去听,可是怎么也听不清,只听得到“我是……”
木子母亲说话了——她似乎很恐惧:“人恶,是什么东西?”人恶也很恐惧地回答着:“是,是妖怪?”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对人恶道:“好好看着木子,我现在去母亲那儿。”人恶道:“你要去首领那?”木子道:“我虽然不能成为以后的首领,但是作为她的女儿,我应该去。”然后母亲出了住处。人恶走过来,就近坐靠在木子旁边。
木子依稀听到母亲的声音,才终于醒来了。那奇怪的“弥~重”声还在,只不过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木子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的,正难受着,突然,那声音清晰起来,“来——来——来我这里。我在,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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