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终于到了。每次出门戴上口罩前,文黛莉依然习惯性地摘掉项链、手环和戒指——开始时丈夫并不知晓,后来才表示不悦,特别对于婚戒。不过当他也像黛莉一样摘掉手表和婚戒,没多久便也坦承自己很享受这种轻松感。由此两人搁置婚戒的话题,当然也约定好所有一切只是形式,暂时。
自从开学实行线上教学开始,黛莉每周二、三、五上午通过视频教法语口语,她的丈夫,她最厌恶的程序员工作,则需要每天下午就开电脑,线上办公直到夜里黛莉睡了还不能关机;丈夫在市中心一家远程教育公司上班,他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明白黛莉的心。
今天周六,丈夫却开始上班,黛莉起床后才发觉家里只剩自己,手机上有条短信,丈夫刚发来的,提醒尽快她去附近一家茶楼吃午饭——手机下压着一张今天到期的午茶代金券,而现在已中午十二点。
快速洗漱完毕后,黛莉打开衣橱挑选了一条合眼的淡绿色套裙。她看进镜子时才发觉好久没出门了:白天自己要学习工作,晚上又轮到丈夫离不开;但她没怎么怪丈夫,虽然嘴上总忍不住说丈夫不关心自己、恶意折磨自己,但只限于说说,黛莉自知自制不住说话的冲动,而这在上中学时就很突出了,虽然很有益于她练好外语,但平时话多确实很让人厌恶,不过丈夫却总说两人相亲时他正是因为黛莉这性子而下决心交往,虽不知几分真假,但每次想起都更珍惜和相信丈夫的爱。
周末,商城里热门餐馆大都不欢迎像她这样孤身一人的顾客。黛莉感觉得出服务员领着她找餐桌时并没好气,不过毕竟不是对着自己丈夫,她依然屏住气说着像从法语翻译过来的客套话——却也有效——没一会儿服务员手中的对讲机传来一声“南角桌有位”。黛莉知道自己运气来了,没意料到的是那角落里坐着的也是独自一人,而且恰巧是她曾喜欢过的老同学。
“好巧!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一个人?”黛莉犹疑着先开了腔。
“约的人没来。”他放下筷子,平淡说着,声音还是像以前那么温和。
黛莉眼前这位大学时已有相当复杂特质的文艺分子一直引发不少人议论,如今,岁月也并没磨减他的魅力。当他戴上眼镜望着黛莉时,他的目光牵出了她纷杂的回忆。
想起他们大学时:一个纸质传媒还没消逝而网上各类浅显议论渐渐成为主流的时代,那时有许多明星涉黄赌毒事件曝光,也有被怂恿的网民群起连番攻击不合他们口味的文艺作品和创作者,当中也牵连了不少正直的捍卫者,包括他。他一直和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客气的距离,也从不借学校院系的名气,他的评论和介绍文章只简单署名。校园里提起他时总有人很直接说他太过精英主义,看不起身边人和所有聚集伙伴的社团,这些对黛莉来说不重要,黛莉只是不懂他为何自始至终坚持以深灰正装出现在校园里。今天他也是一身深灰色,腕上戴着暗蓝色表盘的劳力士,即使刚刚主动给老同学倒茶时也挺直坐着。黛莉发现他的手老了很多,应该比上学时写得——或者在键盘上敲字多了吧,捏着茶杯杯耳也像执笔写着东西;不知他眼睛近视加深多少,黛莉有些尴尬把手从桌上收回放到裙上,因为她感觉他盯着自己无名指的戒指压痕。
以前单单凭家境好也能让不少同学羡慕,不过他很低调,更没和同圈层的人有来往,也许很多事情只有她知道,或者说只有她才会去主动打听到。他和黛莉曾在同一间贵族中学读书,只是上大学后他反叛——“败家子”——亲近文艺,总之是有意避开家里人可以铺得很好走的政经道路,幸得上面开明的父亲主动放手,父子如同友好合作一样敞开心扉,也像履行合同一样度过合作期,直到慈父撒手人寰;不过,严母仍然不服气,常以“未亡人”的口气劝婚,给他介绍结婚对象,最后一个才是以法语和郊游度过大学时光的黛莉。
他学他父亲一样听从母亲意思,所以对于严母推送的女孩子来者不拒。虽然他自信自己的无趣和生活规律会让女孩子退却,但渐渐才发觉自己需要做得更多,如果他真要坚守单身的原则。他也许不止一次写到过,一段能维持长久的关系,不需要通过婚姻来保障。无论如何,他的魅力和不难打探到的家底还是能聚集不少人,有人还很直接地在结识初期便问他结婚时准备到哪里住,因此他给自己往后的故事写了一个让人敬而远之的开头:搬离学校外的单身公寓,直接住进闹市区的全富堂大酒店里,这虽有效阻挡了那些相亲对象,却让他在校园里声名狼藉,至少每回提到他写的评论文章时便免不了顺带那家酒店的事,那时恰好四处高调扫黄的日子。
母亲最后一次给儿子介绍的对象就是黛莉。黛莉承认自己喜欢过他,也许这点让人看穿了,但已记不清中学时两人有过什么交集,另外当然也对全富堂酒店的事有所耳闻。让黛莉意料不到的是,他真的如学校里八卦的那样,并非单纯把酒店当作一个住所或工作室。
他很消瘦,穿着什么仍没什么变化,也如他的评论文章中所坚持的坦诚和正直,只是言谈举止间还透露出一种亢奋。黛莉有种直觉,眼前的老同学,这个他的严母常贬斥为只会窝在房里的“书虫”,已经破茧成蝶——他厅房里拉了几根晾衣绳,晾衣夹子夹着一页页小说底稿,当中也有只是几个简单词句的角色描述和场景设置——他进入文学创作的领地了,像赌徒不惜挥霍自己的睡眠时间。
他很开心,老同学能来酒店探望他,但也抱歉自己并无意相亲。他说了很多让黛莉铭记的话。婚姻只是邪教,教徒会有清醒时,但大多用“没勇气”或“来不及”作为理由而继续沉浸在邪教里。他接着坦承自己和其他楼层不少性工作者交了朋友,也常常往来,但相互尊重,也不必畏惧或刻意避开什么话题。他说他倾听“朋友们”的奇遇,开始时也很惊讶于大家的健谈,常常对自己庸俗无趣的人生感到自卑,还有那么一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笑的正装,从那一次以后,他才接受了自己的另一面,可以说是随性的一面。他开始敷衍着评论文章,全心投入到文学创作里……
他给黛莉指了指齐肩处那根晾衣绳上的稿纸,说那孤零零的一页是他今天凌晨才写完的小小说,正准备把它扩展成一部中长篇。接着似是无意提及是“女朋友”鼓励他这么做:他的“女朋友”上午醒来后反复读那篇小小说,认为该用更多的叙述来更深入探讨“主动淡化正义感”的命题。这时,黛莉才忍不住打断他,问“女朋友”是哪里的。他说,“女朋友”就是这酒店里认识的,还在接客,通常凌晨回房来陪他,接着又像没事似的说回到最近他的编辑劝他多些自我审核的事情,完全没在意黛莉脸上克制着的讶异神情——
“编辑总那么说——总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也让我像以前那样多写些介绍文章,还私下联系过我女朋友,让她来朗读我写的东西,让她——”
“阿姨没和我说——”
“没有所谓了。在她在我而言都无所谓。我爸太早离开,我妈只是担心她自己没了以前那种风光,但是她想要的那种‘好看’,那种体面人的生活,我根本不想要。”
“可是——”黛莉没挑明顾虑。
“没什么,人都会老,她没我爸想得开,也许是我太像我爸,我也不像我妈那样看待我爸,总之就没让她死心;怎样都好,我爸以前守护了家,我妈现在要的就是逼着我做到像我爸一样。按着规划走人生的进度——听话!以前我爸私下给我说过,说他也只是因为听我奶奶的话才娶了我妈,后来又有了我,他就忘记掉年轻时所有想要的东西了。但是那是我爸,一个我演不好的男人。”他话音里隐隐哽咽,这是他第一次在女人面前提起父亲。
“唉。我也一样,中学里刚学法语时我想过很多很多,但明年大学毕业后我也会很满足于回到咱们中学教法语。”
“黛莉,你还像中学时一样有一说一,什么都不藏着。”
“是你。因为在你面前我才不需要伪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会这样,可能敢于挣脱枷锁的人太少了——”黛莉久久看着他有些凹陷的眼眶,心里萌生对老同学的同情,但决不允许说出自己喜欢他……
黛莉肚子诚实地咕咕响了两声。两人恍然对视,才发觉一起沉默了很久,他一直没再提起筷子。黛莉像之前在家点外卖时一样点了能最快出菜的几件,下好单,像那一次酒店里一样低声地问了句同样的话,他淡然给出和当年相反的回答,并且诚恳告诉她说,中午来这里吃饭是因为老母又托人安排相亲对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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