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七节
今文经学大家皮锡瑞
皮锡瑞(1850—1908),字鹿门,一字麓云,湖南善化县(今长沙县)人,因景仰西汉《尚书》今文学大师伏生,署所居名师伏堂,学者称为师伏先生。其父皮鹤泉系举人,先后任浙江宣平、松阳县知县,崇尚儒学。他幼承家训,六岁开始念书,十二岁补县学生员。光绪八年(1882),赴顺天乡试中举人,与余尧衢、文廷式、陈三立为同科。后多次参加会试落第,于是潜心著书讲学。
光绪十六年(1890),他主讲桂阳龙潭书院。两年后,应江西学使龙湛霖之招,任南昌经训书院讲席,先后达七年之久。任教期间,主张解经当实事求是,对诸生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数年间书院中有数十人举于乡试。
皮锡瑞具有强烈的爱国主义思想,关心国家安危。早在光绪四年(1878),左宗棠平定新疆后,皮锡瑞认为新疆是俄国垂涎之地,主张屯田,巩固边防。光绪九年(1883),日本占领琉球,法国占据安南东京(今越南河内)后,他代时任云贵总督的好友王怀钦作疏,请求清廷收复琉球,援救安南。光绪二十年(1894),中国甲午战败,签订屈辱的《马关条约》,他极为愤慨。在读到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和郑观应的《盛世危言》后,开始倾向变法。光绪二十二年(1896),在给黄鹿泉的信中指出,“中国局势如同病入膏肓,欲学医以治之,亦恐缓不济急”,极言变法不可缓。
光绪二十四年(1898),湖南的维新运动蓬勃兴起。谭嗣同、唐才常等维新志士在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的支持下,先后创办了时务学堂、《湘报》及南学会。南学会是推动维新运动的核心团体,他应熊希龄之邀任该会学长,主讲学术。他从孔教中引申出变法之说,根据历史事实驳斥顽固派的守旧主张,深受听众欢迎。他共讲十二次,内容主要为保种保教、办学讲学、培植人才、开通民智等,因而遭到封建顽固派王先谦、叶德辉的攻击,被诬为宣传“邪说”,散布“淫词”,“堕纲常”,“无君上”。同年四月,他回到南昌经训书院,继续宣传维新变法。五月,江西高安邹殿书创办经济学堂,设立“励志学会”,他应邀讲学,又受到江西顽固派的嫉视。同年八月戊戌变法失败,他于次年被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并革除科名。三年以后,才得开复。
返湘后,他先后任湖南高等师范馆、中路师范、长沙府中学堂讲席,学务公所图书课长及长沙定王台图书馆纂修等职,并以主要精力从事著述。他学识渊博,精研覃思,著作甚多。青年时代笃志于诗文,著有《师伏堂骈文》、《师伏堂诗草》。三十岁以后专治经学,博贯群经,创通大义,今文经学,造旨尤深。他著书一百卷,成一家言,名重一时。代表作有《尚书大传疏证》、《经学通论》和《经学历史》等。后人将他的著作辑为《师伏堂丛书》、《师伏堂笔记》等刊行于世。其中《经学历史》与《经学通论》两书,已收入商务印书馆发行的《国学基本丛书》和《万有文库》。
一、早年辞赋文章痛陈时弊,关心社会现实
面对晚清社会的巨变和民族危机的日益加深,青年皮锡瑞一腔热血,慷慨激昂,吟诗作赋,痛陈时弊,自觉地通过辞赋的形式表达他对时局的关注。当时皮锡瑞与“益阳王怀钦、长沙阎士良,以文章才望,有声于时,乡人并相称美”(《皮鹿门年谱》)。他曾在诗中写道:“文章小露世亦惊,富贵微名为何物。”(《师伏堂诗草·赠李荔村即以志别》卷二)从内容上看,这一时期的辞赋主要围绕三个主题:
第一是阐述传统思想中的“夷夏大防”之义,如在《晋武帝论》中,在肯定晋武帝统一之功的同时又严责“徙戎”政策最终导致了“西戎北狄面诸华”(《师伏堂骈文·晋武帝论》卷三)的千古乾坤大变。皮氏认为唐王朝因对少数民族不守夷夏大防,采取“羁縻”政策,从而引发了安史之乱,唐朝从此一蹶不振(《师伏堂骈文·唐书四夷传论》卷三)。众所周知,“诸夏夷狄”之分在清初曾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晚明遗老在清初将其作为“反清复明”的思想武器。在经历了二百年统治后,清政府早已成为正统。因此,到了皮锡瑞的时代,他的学术用语中“诸夏夷狄”实际是指侵略中国的西方列强,而严守“夷夏大防”表明皮锡瑞主张抵御外侮的爱国思想。
第二是反复申述改革中央集权制的重要性。皮锡瑞认为清代的制度多袭明代而来,而明代又取法于宋,和唐代以前的制度完全不同(《翼教丛编·皮鹿门孝廉复叶吏部书》卷六),皮氏的此类文论多是借宋言清。他认为北宋的积弊在于皇帝猜忌大臣,这使得在过度强化中央权力的同时却削弱了对地方兵权的控制,结果造成了兵无常帅,将无常师的局面。他还认为要改变这一局面,不能像王安石那样不切要害,只是“变牛毛之法”,而是应给大臣以及地方政府一定的权力(《师伏堂骈文·王安石论》卷三)。鉴于此,他希望出现像谢安那样的贤相,力挽狂澜于既倒(《师伏堂骈文·谢安论》卷三)。众所周知,清兵入关后,为了确保满族贵族的利益,在中央、地方官吏的任用上严格限制汉人;咸同军兴,汉人才逐渐开始掌握地方兵权,但仍遭满人猜忌。因此,皮锡瑞在这里实际上要求清廷放松对汉族大臣的猜忌,而给地方政府一定的兵权。尽管这些思想主张只是一厢情愿,未能使当权者采纳而付诸实施,但在当时思想界无疑具有启示意义。
第三是公开倡导向西方学习,要求引进西学以求变法自强。皮锡瑞认为,中国遭遇数千年未有之奇变后,“势不得不变法”,不变不足以图存,凡识时务者都会赞成变法,“孔孟程朱生当此时,必不能舍西法不用”(《师伏堂日记·戊戌年三月十四日》)。
与许多激进变法者不同,皮锡瑞的变法思想反对“扫地更新”,主张渐变论。早在1873年就提出“琴瑟贵乎更张,而猝然更之,则弦绝”,主张改革要谨慎从事,反对猝变和过激主义(《师伏堂骈文·王安石论》卷三)。1894年,他所作《题〈环游地球新录〉》中有句“兹编备采择,求效难一蹴”,以为李圭在其书中所言可供中国自强变法时参考采择,只是收效不可能一蹴而就(《师伏堂诗草》卷五)。1896年,他对梁启超“今变亦变,不变亦变,将有人代变”之论极为称誉,而对其扫地更新的变法论很不赞同,以为“扫地更张,必不能行,不过托之空言而已”(《师伏堂日记·丙申年十月十六日》)。他深有感触地指出:守旧者以为旧法尽善,能守其法,天下自治,坚持一切不变;维新者以为旧法尽不善,不尽改其法,天下无由而治,主张扫地更新。由于双方持论都过于极端,乃至“分党竞胜,二者交议”,新旧相争不已。因此,他提出:“一切不变,施之今日,固不相宜;扫地更新,望之今人,亦恐难逮。宜去其太甚,尽其所得为守旧、维新,庶无党祸。”(《师伏堂日记·戊戌年六月初六日》)
同时,皮锡瑞又主张变法“不必皆从西法”。皮锡瑞主张变法要对症下药,“用药期于瞑眩,而昧者用之,则病增”。他一再批评时人“必效西法”、“尽从西学”的变法之论,说:“予谓效西法而不能实事求是,仍无济,即废八股、试帖,不过用《申报》文字耳。”(《师伏堂日记·乙未年正月初十日》)例如见到《公车上书记》后,他对康有为倡言变革的激昂意气极其敬佩,但对其改革方案不甚赞同,认为“仍是《申报》议论,用夷变夏,未能探其本源”(《师伏堂日记·乙未年七月初二日》)。所以,他说:“中国当此变局,势不得不变法,而欲一切效法日本,其势又必不能不过托之空言而已……中国自有教旨、学派,二千年来,信从已久,岂能尽弃其学,全仿西人西学近乎格物致知,孔孟程朱虽未见过此等专门之学,而其理已具于格致。中西之学,源流各别,而能多读中西之书,深究其理,以观其会通,则亦未尝不可相通,兼讲西学,以补中学,可也;尽弃中学,专用西学,不可也。”(《师伏堂日记·戊戌年三月十四日》)他看到当时很多人都认为孔孟程朱无用,想以西学取而代之,所以在南学会第四次讲学时专门就此发表演讲,申明孔孟程朱并不迂阔,对那些以为孔孟程朱不足师法、专讲西学方有实用的才俊之士,作了十分严厉的批评。在南学会第九次讲学中,他明确提出“千古不易者,道也;历久必变者,法也”的命题,认为法制积久往往生弊,必须随时变革,天道人伦则万世不变。他将变法与变道截然分作两事,既用以驳斥某些人的顽固不化,同时也反映他本人的思想状态和认识水平,即主张随时变更弊政苛法,不能轻易更改纲常伦理等立身之本。
二、基于今文经学的学术思想
皮锡瑞“三十乃始治经,研精覃思,更三十年,著书百卷,成一家言”(《皮鹿门先生传略》),从而成就了他在晚清经学领域的学术地位。他不仅是近代今文经学的总结者,而且也是20世纪初年从事系统的经学史研究的开拓者。其整个学术思想,以今文经学为依归,经世致用为取向,对后世梳理、评定近代经学以及深入研究戊戌变法和清末新政,都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他的主要学术成就及其学术思想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奋力著作。终其一生,共撰成的经学著作有:《经学历史》一卷,《经学通论》五卷,《今文尚书考证》三十卷,《〈古文尚书疏证〉辨正》一卷,《〈古文尚书冤词〉平议》二卷,《〈尚书大传〉疏证》七卷,《〈尚书中候〉疏证》一卷,《王制笺》一卷,收入《伏师堂丛书》和《皮氏八种》。此外,还有《礼制浅说》二卷,《春秋讲义》二卷,《左传浅谈》二卷,《〈孝经〉郑注疏》二卷,《郑志疏证》八卷,附《郑记考证》及《答临孝庄周礼难疏证》、《驳五经异义疏证》一卷,《六艺论疏证》一卷,《三疾疏证》一卷等。
二是今古文经学判若分明,严守今文经学家法。关于今文经与古文经的分别,皮锡瑞是这样阐述的:“两汉经学有今古文之分。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今文者,今所谓隶书,世所传熹平石经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犹今人之于楷书,人人尽识者也。籀书,汉世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犹今人之于篆、隶,不能人人尽识者也。”而至刘歆开始为古文经设立学官后,二者“非为文字不同,而说解亦异矣……前汉今文说,专明大意微言;后汉杂古文,多详章句训诂”(《经学历史》)。关于在今古文争论焦点之六经究竟是谁所作问题上,皮锡瑞明确指出:“孔子以前,不得有经。”(《经学历史》)他认为“五经”乃孔子传世之作,其中《易》、《礼》二经乃孔子所作,而《诗》、《书》、《春秋》乃经孔子整理、删定而寓以“微言大义”。因此,皮锡瑞认为,“必以经学为孔子作,始可以言经学”(《经学历史》)。关于在对孔子的评价问题上,皮锡瑞则认为孔子是“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经学历史》)的“素王”,对古文经学家尊周公抑孔子的做法极为不满,他鲜明地指出:“经学不明,则孔子不尊。孔子不得位,无功业表见。晚定六经以教万世,尊之者以为万世师表。自天子以至于士庶,莫不读孔子之书奉孔子之教。”(《经学通论》)
三是极力主张阐发经学的“微言大义”。今文经学自董仲舒以来,认定五经多“非常异议可怪之论”,尤其是《春秋》重“义”不重“事”,皮锡瑞对此深信不疑,他说:“《春秋》有大义,有微言。所谓大义者,诛讨乱贼以戒后世是也。所谓微言者,改立法制以致太平是也。”(《经学通论》)他还认为公羊家的孔子素王说并不存在异议,素王当指《春秋》(即以《春秋》当新王),而非指孔子,“素,空也,谓空设一王之法也”(《经学通论》)。《春秋》既立一新王之法,这对于当时来讲,就是“改制”,于是孔子学说中就有了“改制”的内容。那么,孔子理所当然也就是改制的倡导者与支持者。这一理论在晚清内外交困之际,自然为主张革新变法的人士所欢迎。
四是总结性地提出了今文经学“通经致用”的目的。他说:治经“一、当知经为孔子所定,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二、当知汉初去古未远,以为孔子作经说必有据;
三、当知后汉古文经出,乃尊周公以抑孔子;四、当知宋晋以下,专信《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左传》,而大义微言不彰;五、当知宋元经学虽衰,而不信古文诸书,亦有特见;六、当知国朝经学复盛,乾嘉以后,治今文者尤能窥见圣经微旨”。认为“执此六义以治诸经,乃知孔子为万世师表之尊,正以其有万世不易之经;经之大义微言,亦甚易明”。同时还强调“治经者当先去其支离不足辨,及其琐细无大关紧,而用汉人存大体、玩经文之法,勉为汉时通经致用之才,斯不至以博而寡要与迂而无用乱经矣”(《经学通论》)。
三、“学术与政术相通”的学术特色
皮锡瑞作为晚清一代经学大师,今文经学之集大成者,有感于清季民困时艰,与当时的变法志士颇为同气相求,但他的治经风格,既不遵循常州学派治“公羊”的路数,也不像廖平、康有为那般偏执夸诞,而是善于总结前人旧说,朴实平正,实事求是,既务求经文之今文家正解,而并不是把治学单纯当做政治宣传的工具,正如齐思和先生评价的,“皮锡瑞实事求是,不尚武断,尤集清代今文学之大成。……其工作之细密,态度之矜慎,绝不在乾嘉诸老之下,却能发扬绝学,张皇幽眇”。由于受到嘉道以来经世之学的影响,他明确提出了“学术与政术相通,期于切实有用”的主张,所以,他的学术也就成了一种“有体有用之学”,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独特个性。其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坚持“解经当实事求是,不当党同妒真”的治学原则。清代今文经学在治经路径方面,常州派有随意解经的之意,廖、康之辈有主观附会之说,而皮锡瑞另辟蹊径,提出解经要坚守实事求是、绝不党同妒真的原则(《皮鹿门年谱》),反对那种穿凿附会、主观臆测,根据个人喜好而断章取义的做法,认为治经应该做到持论公允,言必有据。他在评价王闿运治经时说:“王先生说《易》先通文理,不用象数爻辰,其旨亦本于焦理堂而推阐之。《诗》不主《毛》,亦非尽用三家。《春秋》兼用《公羊》、《穀梁》新义,间出前人之外。《礼经》尤精,说《易》及《诗》,皆以《礼》证之,故其说虽新而有据,异于宋、明诸人,与予说经之旨相同,惟予不敢过求新异耳。”(《皮鹿门年谱》)正是本着这种“不敢过求新异”、朴素严谨的作风,皮锡瑞每设一议,往往论据充足,能阐发幽隐,发前人之所未发。例如,他虽认同、坚持公羊家的一字褒贬说,但一字褒贬,并不像旧时经师所说的那样泛滥,似乎每用一字,俱有褒贬;而是一些特定场合的特定用语。他说:“圣人之作《春秋》,其善善也长,其恶恶也短,有一字之褒贬。三大夫之书‘及’,所谓一字之褒;弑君之臣,一概书弑,所谓一字之贬。”(《经学通论》)
二是提倡“学宜通达,不宜狭隘”的学术风格。皮锡瑞深知,一个学者如果要做到实事求是,就必须以大度的胸怀、开阔的视野对待一切学术,以求同存异、融会贯通为学术宗旨。他说:“无论何种学问,皆贵自有心得,不必徒争门户,是己非人。”(《师伏堂日记·戊戌年正月二十四日》)尽管他宗今文经学,但并不排斥古文经学,主张汉宋兼采,打通汉宋门户之见。他在总结清代经学时说:“国朝经学凡三变。国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乾隆以后,许、郑之学大明,治宋学者已鲜,说经皆主实证,不空谈义理,是为专门汉学。嘉、道以后,又由许、郑之学导源而上,《易》宗虞氏以求孟义,《书》宗伏生、欧阳、夏侯,《诗》宗鲁、齐、韩三家,《春秋》宗《公》、《穀》二传。汉十四博士今文说,自魏、晋沦亡千余年,至今日而复明。实能述伏、董之遗文,寻武、宣之绝轨,是为西汉今文之学。学愈进而愈古,义愈推而愈高;屡迁而返其初,一变而至于道。学者不特知汉、宋之别,且皆知今、古文之分。门径大开,榛芜尽辟。”(《经学历史》)由此可见,皮锡瑞对有清一代的经学汉宋兼采的发展趋势是持赞许态度的。又如讲《诗》只是认为“三家诗”胜过《毛诗》,说《尚书》信奉《尚书大传》而不斥《古文尚书》,治《礼》宗《礼记·王制》而认定刘歆《周礼》过于武断,治《春秋》尊《公羊》而不排斥《左传》、《穀梁》,认为“三传”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并行不废,学者可以斟酌选择。另外,在对待中西文化冲突方面,他从西学中源的角度出发,提出融会贯通的思想主张,他说:“中西之学,源流各别,而能多读中西之学深究其理,以观其会通,则亦未尝不可相通。”(《伏师堂日记·戊戌年三月十四日》)“西法合于《周礼》,公法合于《春秋》,久经通人考定,并非附会……圣人之作《春秋》,非为西人,西人亦未必曾读《春秋》,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理不异,自然暗合。”(《伏师堂日记·戊戌年八月初五日》)尽管他的西学中源显得苍白,而论说的中西二学本质相通,主张二者相互融合,在他那个时代确有现实意义。
三是注重“学术与政术相通”致用精神。作为今文经学大师,皮锡瑞认为六经与政事密切相关,六经所含的“微言大义”是为政事服务的,这也是六经非史的根本所在,因此治经不能停留在训诂考据而应发掘其中的“微言大义”,并加以发挥,作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准则。他说:“凡学有用则盛,无用则衰。存大体,玩经文,则有用;碎义逃难,便辞巧说,则无用。有用则为人崇尚而学盛,无用则为人所诟病而学衰。”(《经学历史》)他极力推崇汉代经学,认为:“通经所以致用,汉人治经,皆切于用,故经学莫盛于汉。以《春秋》断狱,以《禹贡》治河,以《诗》三百五篇当谏书,以《洪范》五行传警人主,此皆汉儒微意。”(《师伏堂日记·戊戌年八月初七日》)可见,其强调通经致用重要性溢于言表。尤其是面对清代学术的汉宋之争、中西冲突,皮锡瑞明确提出“学术与政术相通,期于切实有用”。他曾在日记中写道:“讲汉学者,过于琐细,琐细无用;讲宋学者,失于空虚,空虚亦无用。今当务其大者远者,不能不驰域外之观,急宜讲求古今事变,中外形势,方为有体有用之学。”(《师伏堂日记·戊戌年一月廿四日》)在此,他一再提醒学者,无论汉学宋学,当务之急应该求古今事变,究中外形势;认为历史上的诸葛亮、范仲淹、曾国藩、唐鉴、罗泽南、左宗棠、王夫之、魏源等人是经世致用的典范,值得学者发扬光大。
如果说通经致用是皮锡瑞经学一以贯之的学术精神,那么,这种精神的实践表现就是他的“孔子改制说”和“孔教救国论”。
皮锡瑞认为:“所谓‘改制’者,犹今人之言变法耳。法积久而必变,有志之士,世不见用,莫不著书立说,思以其所欲变之法,传于后世,望其实行。”(《经学通论·春秋》)从而他就认定孔子是改制者,说:“孔子周人,其平日行事,必遵时王之制,若著书传后,不妨以意损益。答颜之为邦之问,兼取虞、夏、商、周,此损益四代之明证。……圣人所命制作,非学者所敢往,然后世著书者,实莫不如是,特读者习而不察耳。”(《湘报·皮鹿门学长南学会第八次讲义》第三十五号)他还将《春秋》的“微言大义”概括为:“诛讨乱贼以戒后世”,“改立法制以致太平”,并将之与“孔子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的“素王”说相结合,开启了后来“素王改制说”之思想先河。可见,在皮锡瑞看来,孔子虽然无帝王之位而无改制之权,但可以“素王”其名而为改制之言,删定六经,以事指义,使后来有改制变法之人取法于此,从而成就改制变法之实。
至于“孔教救国论”,皮锡瑞认为这是由“孔子作经传世说”衍生而来的。孔子删定“六经”以传后世,是为保证后世社会世代内圣而外王、外王而内圣之道统而不失,“六经”是保国保种的根本大典。他还从开民智的角度加以论述:“今欲保种,先求开智,宜以印度、波兰、越南为前车之鉴,而勿蹈其覆辙。中国所以为礼仪文明之国,皆汉以来信从孔教之力也。”而时下的中国,由于西方势力的大批涌入,特别是西方宗教的日益渗透,蛊惑人心,使得数千年来的道统发生动摇而岌岌可危,“以时势而论,彼强我弱,彼教夺我孔教甚易,而以孔教变彼教甚难。孔教无人传海外,其知有孔教者,不过在中国教士教人,是孔教之传于彼者甚狭。彼教既遍传中国,其势必争孔子之席,又恐争不能胜,而取孔教之精理名言以入彼教,则彼教之及于我中国者更广。”所以,他最后得出结论说:“今欲保教,急需讲明孔教义理,使人皆灼知孔教与天主教之异同,不致被外教所煽诱。”(《湘报·皮鹿门学长南学会第六次讲义》第四十四号)
可想而知,皮锡瑞极力宣讲的“孔子改制说”和“孔教救国论”,在晚清那个求变、求新的语境之中,不仅迎合了当时兴起的变法思潮,为当时的变法维新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减少了推行过程中的阻力,而且也是对传统知识分子面对西学东渐,中学将何去何从的忧患情结的阐释。
作为晚清经学之集大成者,皮锡瑞的主要学术成就与学术思想,重在他的《经学历史》和《经学通论》之中,尤其是他对《春秋》之今文经学的研究,在晚清同一学派领域中,应该说是独树一帜的。《经学历史》和《经学通论》内容十分丰富,几乎涉及了传统《春秋》学所讨论的所有问题。他对古、今文两派的学说做了严格的梳理,其学术系统性极强。他虽然站在今文家的立场上,也并非一味地偏袒今文学,尤其是对公羊、何休等一些不合理的论点、提法也并不随声附和。正如赵伯雄先生所言:“他虽然有鲜明的今文立场,但所论种种,门户的色彩并不强烈,因此,他应该算是清末今文家里较为持平的一位。但他只是一位学者,一位经生,不是政治家,也不是鼓动家,故他的学术在当时影响比较小,在这一点上与康有为等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皮锡瑞博贯群经,创通大义,今文经学,造诣尤深。所著《五经通论》,胪列心得,示学人以途径;《经学历史》,尤为经学入门之作。主张解经当实事求是,不当党同妒异,对各家持论公允,为晚清经学大家之一。又工诗和骈文。所著《师伏堂集》,刊于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多收青年时代作品,计有骈文4卷、诗6卷、咏史1卷、词1卷。又著有《尚书大传疏证》6卷及辑有《师伏堂丛书》《师伏堂笔记》《师伏堂日记》等。
光绪三十四年二月初四日
(1908年3月6日),皮锡瑞去世,终年59岁。葬长沙南郊冯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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