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卖掉了一年
从同光中学到奶奶家,要是乘公交车需6站,要是步行需8264步。邢小嘉基本上不乘公交,与其说为了省钱,不如说为了消磨时间。他上学、放学数着自己的脚步打发时间。
2014年9月25日傍晚,邢小嘉又走在这条路上。与以往不同,他的口袋里多了一大叠钱——整整一万元。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这钱是他用一年的时间换来的。
他和那个男人商定,从2014年9月26日零时起,到2015年9月25日24时结束,整整一年的时间,一万元。邢小嘉对于这笔交易,一会儿觉得平常,一会儿又觉得难以置信。
他对自己说,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商业合同吗?食品可以买卖,汽车可以买卖,房子可以买卖,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双方愿意,就可以买卖。这笔交易不是很平常吗?
但是他又觉得难以置信。时间也能买卖?邢小嘉原来闻所未闻。但是他想,纵观近百年来的历史,有多少前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现实?在科技和商业越来越发达的时代,时间,怎么就不能是一种新的商品?他猜想,自己可能是首批体验这种买卖的人。
学校按学期收学费。学生到底在这个学期学了啥,只有学生自己知道。学生父母用金钱和学校交换的,不就是学生的在校时间吗?网吧按小时收费。顾客可以在网吧里打游戏、看电影、聊天,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们从网吧老板那里买来的不也是时间吗?
买方用金钱交换时间,卖方用时间交换金钱,买卖天经地义,双方各得其所。邢小嘉只是不明白,他用那个男人的钱可以去网吧上网、买装备,那个男人用他的时间干嘛呢?邢小嘉问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没回答他。
平常邢小嘉和别人没什么联系,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交谈。通过这笔交易,他觉得他和那个男人之间建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关系。买卖毒品是被禁止的,买卖时间呢?他很想和那个男人交谈几句,可惜那个男人惜字如金。他对那个男人拿的烟斗很感兴趣,可那个男人刻意跟他保持距离,让他也没法提出把烟斗借来看看的要求。
那个男人到底还是说了几句话,有的话意外地给邢小嘉带来了安慰。
现在正是下班、放学的时间,马路上,车辆排起长龙,路人行色匆匆。每过一条马路,邢小嘉都要等好长时间交通信号灯,即使斑马线对面的人行信号灯是绿的,也不见得能过去,因为还要避让右转弯的车辆。
邢小嘉走得很慢,他的脑子在思考。他拿到了钱,说明他和那个男人的买卖合同已经成立,但事实上,那个男人只给了他钱,两个人并没有签订任何形式的书面协议。那个男人坚持说邢小嘉什么也不用做。邢小嘉不知道今天半夜会发生什么,所以既怀疑又期待。他准备今晚不睡觉了,专心等待某种奇异的事情发生。他曾听说有什么时间黑洞,他会被吸入一个大洞吗?
一个拎着公文包的男人从邢小嘉的身边走过。邢小嘉注意到那人面孔很严肃,两道黑眉毛中间有一条深深的沟壑。他的神情让邢小嘉想起自己的爸爸,一个沉默的男人。那人走路时身体前倾,一副旁若无人、一往无前的样子。他猜想这样的人一定有明确的生活目标,而自己什么目标都没有,每每念及于此,他总是心里发慌。
邢小嘉透过公交车看到那个男人时,那个男人在一边吸烟一边看过往行人,见到邢小嘉时,他说:“这世上大多数人看起来很有目标,可那些那些目标不过是随大流的选择,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真正的目标应该是什么。他们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但他们充其量只是做出了生活的样子而已。”
这些话好像是对邢小嘉说的,也好像是那个男人自发的感慨。不管他为什么说,反正听了这些话,邢小嘉好受不少。他没有目标,与那些目标看似有实则无的人相比,能有多大差别呢?按照那个男人的说法,他也不算有多差。
“妈妈,晚上吃啥?”一个清脆的童声传来。邢小嘉朝那个声音望去。
迎面走来一对母女。那个妈妈很年轻。她的头发烫了大波浪,披在风衣上。她左面的臂弯里挎着黑色的女士皮包,右手领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背着印有卡通图案的粉色小书包,正抬头看着妈妈。
“等到了家,你想吃啥,妈妈就给你做啥!”那个妈妈温柔地回答,同时俯身把小女孩的书包摘下,背在自己肩上,然后把小女孩抱起来。小女孩搂住妈妈的脖子,在妈妈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邢小嘉的眼睛有些潮湿。他想起若干年前,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曾烫过一次大波浪,真好看!可惜他还没跟妈妈表达出赞美,妈妈就把头发剪了。大波浪只在妈妈的头上停留了几天。唉!家里的事,邢小嘉一直没搞明白。
喜都有很多新建筑。近十年建起的银行、保险公司、会展中心、金融中心、大商场、电视台、博物馆等各有特点,要么以高度取胜,要么以造型取胜,要么以装修取胜,它们代表着现代和繁荣。还有很多新建的居民小区,那些小区的名字、建筑风格大多具有异域风情,好像是从欧洲、美洲、澳洲平移过来似的。
临街的老房子也进行了美化,用涂料装饰一新,有的墙面像是挂石的,有的墙面像贴瓷砖的,显示出不同以往的新气象。但背街的房子看上去就不那么雅观了。邢小嘉现在已经走进了这个区域。这是奶奶家所在的老工厂家属区。各种管道突兀地暴露于建筑之外,各种电线胡乱地盘绕在建筑外墙上。破败的楼房角落里有几个人在打扑克,不时发出甩牌和议论牌局的牢骚声。
“小嘉呀,你吃饭了吗?”进到屋里,邢小嘉又听到奶奶这样问。
“吃过了。”邢小嘉回答。
这一天邢小嘉只在下午回来时喝了一些粥,别的什么都没吃。但他不想跟奶奶说。邢小嘉知道,如果自己说“没吃”,奶奶就得给他特殊做点什么。奶奶年纪大了,她说自己消化不了那么多东西,所以她一天三顿都是喝粥,佐以咸菜。要是给邢小嘉做饭,她得出去现买菜,然后做上将近两个小时。邢小嘉不想那样,再说他已经饿习惯了。
邢小嘉回到自己的房间,翻找物理课本。他想起初中学物理时,好像有一节课和时间有关系,那是个知识拓展的内容,因为中考不考,就没怎么认真学。邢小嘉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连床底下的东西都搜出来一件一件地翻了,也没找到那本书。
邢小嘉留着半长的头发。经过这一顿翻找,他的头发有几绺支楞起来,还粘了很多灰。他的额头、鼻尖都渗出汗珠,乌黑的瞳仁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气。他双手拄着膝盖,颓丧地坐在凳子上。初中的教材应该在原来那个家里,爸爸妈妈离婚时卖掉了原来那个家的房子,留在那里的教材肯定也卖掉或者扔掉了。
初中课本找不到了,高中课本里能不能有呢?邢小嘉的高中课本大部分是新的,里面的内容他基本不知道。上了高中,他越来越厌倦学习,逃课越来越多,直到后来,就连学校讲什么他都不知道了。好在这些课本还整整齐齐地放在柜子里,邢小嘉把物理课本都挑了出来,逐行看目录。
有一页目录里有:“1 相对论的诞生 2 时间和空间的相对性 3 狭义相对论的其他结论 4 广义相对论简介”,对,就是这个。他翻到对应的页码看了起来。功课落得太多了,虽然他很努力地看,但是实在看不懂。
夜深了。邢小嘉躺在床上,捧着闹钟,看时针“滴答滴答”地走动。他的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上眼皮和下眼皮一次一次地粘合在一起。但是他强力支撑着。“啪”,时钟指向夜里12点,邢小嘉的眼睛彻底闭上了。
邢小嘉醒来时,屋内洒满阳光。
他有些迷迷糊糊的,弄不清自己睡了多久。一个斧头状的烟斗在他的脑海中转来转去。烟斗,奇怪的男人,时间……记忆一点一点恢复了,邢小嘉“呼”地坐起来。闹钟骨碌碌滚下床,“当”地掉到地上,又打了几个转,才停下来。
天呐,我怎么睡着了?邢小嘉懊悔不已。
“奶奶,奶奶。”他一边叫,一边穿上鞋,走出房间。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客厅墙上的石英钟发出“嗒嗒嗒嗒”的声响。邢小嘉看了一眼石英钟,8:35。石英钟下挂着一个老式日历,日历上有红字:2015年,二月小,19,19下面有两个红字:春节。
已经到2015年了吗?那个男人果然把我的时间买走了。真是神奇!邢小嘉想。可是,他不是要买一年吗?不是要到2015年9月25日24时吗?现在才到2月19日啊?
奶奶有个习惯,每年都买一本老式日历,每过一天,撕下一页。奶奶的生活十分规律,撕日历这件事不会错的。
奶奶的房间里没有人。她念经的蒲团还摆在地上。今天是春节,奶奶出去干什么呢?
邢小嘉往窗外看去,惊诧得张开了嘴巴。窗外的景色并不是冬天的景色,而是跟自己睡觉前毫无二致。对面楼前的枫树叶子是深红色的,它旁边的杨树掉了一半叶子,还有一半绿的、黄的挂在枝头。
邢小嘉陷入时空错乱当中。到底现在是什么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邢小嘉等不及奶奶,他回到自己房间,从枕头底下那一叠钱中抽出几张,穿上外套出门了。邢小嘉没有注意到,他关门的时候,把贴在门上的一张纸震了下来。那张纸晃晃悠悠地飘落在地,被邢小嘉脚步带起的风卷到角落里。
邢小嘉发现巷口新开了一家小吃部,店里有两个南方人在忙乎着。他饿极了,买了一屉包子,装在塑料袋里,边走边吃。小吃部里没有日历,他也不想问人,只想自己寻找时间线索。
在往学校走的路上,邢小嘉发现:有一幢在建的楼长高了,有几个十字路口被蓝色彩钢板切割出限制行人行走的区域,有几家店铺换了招牌……他暗自计算修建这些东西需要多长时间。
快走到学校时,邢小嘉把目光投到网吧,网吧门口那些破烂椅子消失了,更没有那个男人的影子。
学校里很安静,邢小嘉猜想是上课的时间。他还是走过马路,进入网吧。
网吧里更安静,比邢小嘉印象中的情形萧条得多。柜台后面的老板正在打瞌睡。邢小嘉进来时遮挡了光线,他的影子惊醒了网吧老板。那老板的胡茬更重了,脸上的肉也耷拉下来一些,比邢小嘉印象中的苍老。
看到邢小嘉,他的眼睛发出惊喜的光芒,“哎呦,你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我还以为,你也买了pad,不上我这儿玩儿了呢!”
邢小嘉对网吧老板的热情没什么反应,他的目光直接投向网吧老板后面的墙壁。那个电子钟仍然挂在那里,电子钟上的红色数字发着光:2015年9月26日,10:10。
无戒365极限挑战日更营第81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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