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第11章 秘戏图

作者: fe8b8118ffa6 | 来源:发表于2018-07-26 11:08 被阅读62次
    眼睛 第11章 秘戏图

    在高中,我读文科班。班主任四十多岁,男老师,脸上永远带着两件东西,一件是黑框眼镜,一件是水分太多的正直。他喜欢讲一切人生的大道理,讲到激动处,手一挥,目光灼灼。我,我们,各怀心事地听着,全不领情。他因此摇头叹息着:现在的孩子……

    也有幽默的时候。每次数学测验后,他抱着一叠卷子进课室,环视一笑,说:“公布一下成绩。打三位数的有……,打两位数的太多,就不念了。打一位数的有……”准有我一个。

    报上说,有一个母亲,杀害亲子,我一砸桌子,愤怒地说这世上没一个好人。当天晚自习,他找我谈心,讲了许多与人为善、看问题不要偏激的话,我望着地面不吭声。据我所知,逢年过节他收学生的礼毫不含糊。我旁观地打量他,内心充满不屑。

    对成年人我有一种蔑视。他们脆弱和善变,出尔反尔,观念滑笏,在为人上对自己格外松弛,对“花朵”们则极端苛刻,绝不允许犯一点错误,把小孩子当成没有思想和灵魂未开化的肉,等待着他们去开发,却从不反思,自己的道德品质够不够格。他们中的一些人有一整套愚蠢的处世之道,彼此之间勾心斗角,以为后辈全是没经验的傻瓜,看不出来——他们非得把后代教育成他们的翻版吗?婴儿在狼群里长成了狼孩,如果在一群道德低下的人中间,结果只有更糟。

    我回顾自己多年的成长历程,觉得似乎因为有了这样一双眼睛,才和周围人有种心理上的隔膜,那情形,就像所有人都在一个巨大透明的容器里生存,生息;我则被隔离于容器之外,并非超越人群之上居高临下的审视,而是谨慎地趴在人生这巨大的容器壁上,向内窥视。

    我自以为对人性有了深刻的了解。譬如村子里那女人,这些年我渐渐知道了她的不幸。她是个漂亮知青,能歌善舞,父母先后去世,下乡就没回去。丈夫死了。再嫁的丈夫不务正业,也死了。少年丧母,青年丧夫,中年丧夫,人生里惨苦的磨难都经历了,孓然一身,在那青灰的阴暗森冷的大房子里,比生离死别更可怕的,是漫长的无着无落的空虚和孤独。她的情人多数是邻村的,也许没传说中那么多,但这种事,人们潜意识里希望它越花越好,唯恐它不够烂,不够刺激——这样反复谈论中才有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

    下午自习,静静的。我望着窗外。学校附近是小区。秋日的太阳底下,到处是小孩子,从滑梯上滑下来,在转盘上旋转,在草地上跳跃,花皮球满天飞……他们很透明,我看得见他们心里的一切,快乐来的时候欢笑,悲伤来的时候哭泣,愤怒里的时候拳打脚踢。小区里的人家也是透明的,可以看见谁在睡下午觉,谁在听收音机,谁在拍着腿闲谈……

    跟我们毗邻的教室,一间也在上自习,学生乌压压埋着头。后排的一个男生瞄准一个女生扔过去一个小纸团,打在她手上,她皱着眉四下扫描,他低头一本正经的写字,过了一会儿再扔过去一个,同时不忘瞄一眼前面坐着的老师。

    另一间教室在折花花绿绿的纸,布置房间,因为明天教师节。一个男生悄悄往另一个男生后背上粘贴一张纸,估计上面写了什么……我突然感到肩膀上有一只温柔的手,不禁毛骨悚然——化学张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

    “你怎么了,陈东?眼睛发直,你难受吗?”

    我一阵脸红,忙说:“没事……没事,张老师。”说完慌忙打开一本书。

    “没事就好。”她说完巡视一圈就走了。

    这语文书简直没法看。我翻着书,叹了口气。每个文字的背后都带有作者本人的信息——有的文章有种清浅的快乐;有的带有捏造的上进和难以掩盖的虚伪;有的带有言之凿凿一本正经的欺骗;还有的带有深而狭的愤怒与争斗……

    同桌谢小茗碰了一下我:“往那边点儿——有橡皮吗?”

    “那么老古董的东西谁有啊?!”

    “前几天我还看见来着,你再找找。”

    我低头翻课桌,翻书包,总算找到了,是姐姐画画用的,不知何时跑我这儿来了。我递给她,她小心翼翼的擦去本簿上的墨渍,说:“看不出来吧?”

    前桌的杜晓米回过头来说:“谢小茗就跟有洁癖似的。”

    小茗瞪了他一眼,继续做她的修改,淡白的小脸神情专注;纤细的眉毛弯弯的,小小的吊梢眼,头发微黄。如果她笑,你会觉得她很可爱,眼睛月牙似的弯弯。但她心里积聚着很灰的颜色,那是消极和抑郁的情绪,同学总说她不爱笑,当然,她心里的负担太沉重了——她有一个脾气暴烈的父亲,甚至于拿刀子威胁过她;她还有一个柔懦的总是挨打的母亲——这都是同学说的。

    杜晓米回头扒看小茗的本簿,小茗打他的手,他触电似的缩回手,笑嘻嘻地说:“没打着。”

    晓米人很聪明,作文写得与众不同。老师批评他的作文比较偏执,希望他写一些中正温和的东西,他不。他的作文常常获奖的,很多同学认为他有天分。

    我望着他,他在课本里面藏了本武侠小说,两手端着看,微微缩着肩背,头脑里浮动着光怪陆离的影像,好像跟男人和女人的某种秘密行为有关,一些癫狂迷乱的物质在他身体里涌动。他开始神思恍惚,身体发生着内在的剧烈的震颤……他的理智只有一点微弱的光,像夜里的萤火,渐渐远去了——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书,让他有这种想象……我有点不敢看他,同时感到莫名地羞愧,觉得看见了什么非法的东西,又像我有什么肮脏的欲念被别人窥见了似的。

    看见别人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啊……

    转眼到周五,晓米约我和小茗还有几个同学到他家吃他爸爸从外地带回来的果脯。我们欣然赴约。他父母不在家,我们毫不客气的雄啖大嚼,金桔脯,芒果脯,猕猴桃脯,榴莲脯,菠萝蜜脯……都不带添加剂,味道好极了。

    他们家很大很亮,书柜满满的,有很多精装书。其中有本《金瓶梅词话》吸引了我,因为还没翻开,就知道是一本不干净的书,满纸透着脏脏的暗红色——书背后充满了肮脏混沌的信息——肉欲,挑剔,辛辣,淫荡。这是作者思想和心灵的浓缩。可以推想杜晓米看的时候,思想和文字背后的信息发生着不可想象的沟通,肮脏的信息轻轻松松进到他脑子里,合上书,他在头脑里反复温习,不断创作,日复一日,思想几乎被这些东西灌满。我猜听到一点这方面的事或者一个词汇,都能使他产生丰富的联想。

    我意识到身后有双眼睛,一回头,晓米正从我肩膀上探过头来看我手中拿的书,他推了推眼镜,正了正脸色,说:“这书是我爸妈结婚时朋友送的,我爸研究古典文学很有造诣。这书写人,写人情世故写的极好,极老练,反映了极广泛的社会生活。”他说了很多“极”。我简单翻了翻,里面配有秽亵的插图。

    “你还是别看了,你又不喜欢写作,只会吸取不该吸取的东西。”他说。

    我把书放回书架:“领教了。建议你也别吸取了,坏处不少,好处不多。”

    他从书架上拿下那本书,沉着地坐下来,翻了翻,摆出研究者严肃的神色,说:“这种石印的线装书极贵,在大陆卖到一千四百元。”

    大家纷纷过来瞻仰一千多块钱的书,他警戒地把书往身后一合,说:“少儿不宜。”

    几个男生便去抢,周旋之间,只听一阵开门声,杜晓米的父亲回来了。大家立刻安静。但他父亲那带着眼镜的脸只是向我们点了一点,说:“玩得好么?孩子们?”就进房间里了。

    大家彼此交换眼色,围在茶几边静静的吃果脯。

    “咱们编故事玩吧。”谢小茗说。接着,她讲了一个浪漫悲惨的爱情故事,杜晓米编了一个恐怖的悬念故事,别的同学有讲侦探的,也有讲科幻的。

    我想旁敲侧击地教训晓米,所以轮到我时,我故意想了半天,咳了两声,开讲:“……一个人的生魂来到阴间。阴间有两种镜子,一种是业镜,照真小人;一种是心镜,照伪君子。一群亡魂来到地狱里,用心镜一照,心灵里的隐私全都大白于天下啦!有的人心黑漆漆的,狡猾,布满弯弯曲曲的道道;有的肮脏拉杂像粪土;有的像荆棘,有的像刀剑;有的像毒蛇,有的像虎狼;有的出现官带名利金钱的影子;有的隐隐跃跃,出现秘戏图,但是看他们的外表,全都道貌岸然。真正圆莹得像明珠,清澈得像水晶的,千万分之一而已——”

    “什么叫秘戏图?”谢小茗问,其他同学心照不宣地低头吃果脯。

    杜晓米脸似乎微红,说:“这是你编的吗?——你别蒙事儿。”

    “《阅微草堂笔记》。纪晓岚的书。”

    ——杜晓米失踪了一阵子,听说打黄色电话差点进少管所。之后他转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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