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黄包车的女人

        我的家乡拖克严重缺水，春秋季节常常风沙弥漫。不但缺水，还缺煤矿，燃料主要靠上山拉柴。拉柴的工具主要是牛车。牛车常年在风沙里行走，变得跟泥土一个颜色，所以，儿时我们都把牛车戏称为黄包车。母亲是村里第一个赶黄包车的女人。

        生于50年代的母亲，上过几天学，年轻时心灵手巧，据说本有机会走出农门，端上铁饭碗。可由于外公外婆的阻拦，母亲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成了一辈子修地球的女人。由于嫁给当时当村干部的父亲，母亲修炼成了一个十足的女汉子。

        在我读小学时，母亲每天天不亮母亲就忙开了。她的起床带来了满院子的生机勃勃。咯咯觅食的鸡，嘎嘎调情的鹅，摇着铃吃草的牛，和因饥饿而变得聪明起来拱猪圈的猪……在这一派生机中，母亲小跑着挑水劈柴打猪菜，烧火做饭煮猪食，……一切准备就绪，母亲就赶着她的黄包车上山了。等我们放早学回家，等待我们的是偎在火塘边飘着香味的饭菜。火塘里的火早已熄灭，但还有余温。这余温烘烤着母亲早早为我们做好的饭菜。揭开锅盖，红豆汤的香味扑鼻而来。漂在红豆汤上面的，有时候是萝卜丝酸菜，有时候是白菜叶子，有时候是魔芋豆腐……揭开蒸锅，金灿灿的苞谷饭立刻逗出早就潜伏在我们体内的馋虫。饥肠咕噜的我们，扫光这一切也就分分钟的事。

        到了假期，姐姐在家做饭带两个弟弟，我则成了赶黄包车女人的助手。

    关于赶黄包车的记忆，我数不胜数。不必说看了恐怖电影的我，在母亲离我较远时，老想着会在一堆枯枝下发现死人骨头时的胆战心惊;不必说初识两个文字的我边砍倒一棵小树边为破坏环境而自责;也不必说挖到一棵奇花异草的惊喜;更不必说在回家的路上吃酸杨梅捡野生菌的无穷乐趣，只说那次让人魂飞魄散的惊险经历。

        那时我们拉柴草必经一个叫小黑脑包的地方。那是一个笔直而凶险的陡坡，而我家更有一头牛欺负女主人的蛮牛，随时做出抵架和狂奔的架势，一点不像那些男人赶的牛那般温顺。每次走到那里，它总是瞅着机会就撒腿狂奔，把一车的柴或草掀翻在地，常常把没有经验的母亲，和乳臭未干的我，吓得半死。事后我们总要等上大半天，才有其他赶牛车的经过，帮我们推起翻在一旁的黄包车。得了几次教训以后，母亲终于找到了制服这个畜生的办法:贴身牵着牛，把牛鼻子高高提起。

      那天一直飞着牛毛细雨，由于长时间淋雨，我们的衣服黏黏地贴在身上，浑身冰冷，手脚麻木。前面经过的牛车早已把路面碾得泥泞不堪。尽管母亲一直小心翼翼地牵着牛走，可还是发生了几次人车打滑。眼看就到了那给我们带来过无数次麻烦的小黑脑包，母亲拉着牛喊我先走，隔远点。我虽然预感到会有危险，但弱小的我委实帮不了母亲什么忙，与其让她分心，还不如让她专心对付那可恶的牛，和此时更加可恶的路。

        我几步跑下陡坡，现在一旁睄着母亲和牛车。只见母亲提起牛鼻索，拉拉牛尾巴，摸摸它的耷拉皮，又摩摩牛脊背，像是在跟它嘀咕什么。牛神情温和地目视前方，摇了摇铃铛，那神情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对母亲做出一个听话的承诺。母亲看看依然飞着细雨、正渐渐暗下去的天空，神情有些紧张。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甩了甩头，笃定地对牛轻轻吆喝了一声“驾！”。得令的牛，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起来。看着牛这样配合，我稍微放了点心，眼神却还是不敢移开。突然，只见一个打滑，母亲，牛，和牛车，都溜冰一样极速向下飚去，一直飚……

妈——妈！

我吓得魂都掉了！哭喊着朝母亲和牛车飞奔过去。当快要跑到近前之时，我突然发现，幂幂中似有神助，牛死死踩住一个露出半截的圆石头，稳住了身子，鼻孔兀自喷着粗气。惊魂未定的母亲，脸无血色，双手死死地抓住牛缰绳半吊着身子，双脚和牛的两只前脚紧紧挨在一起……这一幕，就这样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并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每次都惊得我一身冷汗的醒来。

        那天以后，我再也不敢和母亲去上山，人也变得胆小孤僻起来。母亲却越战越勇，抛下我这个胆小的助手，照样赶着她的黄包车，独自一人去上山。用她的话说，那么惊险的时刻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吗？再说怕了就不用去拉柴拉草了吗？看到母亲如此勇敢，闲了几天的我，终于放不下对母亲的担忧，又鼓起勇气跟她回到那曾带给我无限乐趣的山林。

        因为母亲开了女人赶黄包车的头， 加上计划生育政策使那个时代的育龄妇女从生育工具中解脱出来，村里赶黄包车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把母亲当师父般崇拜，常常在头一天约好母亲一起去上山。我也变成了小伙伴们的王。说起那次惊险无比的经历，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由衷地表示了对我和母亲的崇拜。从那时起，村里一群赶黄包车的女人，成了那漫天黄沙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