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善清:吉言片羽中的东方灵性

                  吉光片羽中的东方灵性

      ——读毛培斌诗文集《我心虚掷》

                            兰善请

        一向以评论定格于鄂西北文坛的毛培斌先生，因我的窄视少闻，竟浑然不知他原本是个诗人，是个哲理诗人，是个文心玲珑的诗人，自本世纪初他就极富实力的以其独具性灵的诗篇与诗友们交流，赢得不少诗友们的激情唱和，渐而有深，积淀了相当的实力性佳作；但在许多场合他都是一言定乾坤，为文友们的大小新作谨慎而学人心肠的立言举牌，一种似乎只评不作的印象。直至此前他蔼然赠我他出版于2014年的《我心虚掷》诗与哲思混编的文集，我才讶然瞠目：哦，毛老师更高的一手悄然不示人，原来之所以评论作品那么精准有道，不仅是文论素养深潜，更有自身创作的第一手经验，故而，那先验性的灵光照到哪里哪里亮。

        毛老师的诗是新诗跋涉中的洞箫清音，其形象思维和超验性的示象激荡着欣赏者的心灵空间，或整篇或佳句会时不时的攫住你的注意力，吉光片羽，独具东方灵性，使你每每萦回其中，总不免会长叹一声：唉，人可以这样放远视野，和光同尘，太宇高阔。譬如：“面南而居，背靠喜马拉雅至高风水/盖世雪山凝为藏红大鱼横亘天地/与塔克拉玛干天山互融为泱泱太极/孕育河流、万物与无量观想。”这是他《尼泊尔栖居》中的引领视野的句子，宏阔而邈远，打开了一个博大的现世亦精神领空，也悄然抵近了佛的无量世界。再如：“东方山野收藏三千年的隐忍/辞别鸡鸣狗吠间歇出走/涌向平畴、水岸和大城/在那里，在那些粉尘水土中/惶惑与累埋的仇恨/以力气和身体交换的形式/浇铸第一桶金！”在《三十年河东》这首诗里他这样打开历史、述说现实、描绘世道的流程，为红尘中人洒扫心境。在《守候》里他蘧然感喟：“等待使温情失去耐心/失望让双方都很轻松。”把生生世世的人际和心缘说得极有质感，当温情失去耐心而不再停留在温情的原地，此时此刻不是温情的反动，不是继续走情绪路线，而是彻底解脱，一下子释然而开怀了，这是何等的情修？人世的多少无奈需要这等的情修，需要如此弹拨心弦啊。他偶尔也会从瞬间的敏感获得哲学的颖识，比如《世界因少女而突然呈现》这首诗显然就来自一种平素的敏感，那“世界开始没有形态/寂寞使万物盛开/你赋予，它就是”的诗句就是目光闪烁间的美丽认知，这样的认知也许不会时时有，但圣哲的启迪盘旋在他灵思的疆域，一有感觉，视线抖动，便又会迸溅出另一灿然的花瓣。你看他在《本土武当》一诗里写到一个神话完成之际轻轻流露的两句：“飞升是无底的深邃/活着才是坚硬的地面”，这多么触及我们的常识，在仙与人之间宕开了视线，在玄虚与坚硬之间看到了世界观。诗人倾其心力攀援的是他精神远方的那座“邈山”，这座山在世内也许在世外，是三生三世巴望的山外之山，是八百童男童女寻觅的蓬莱、方丈、瀛洲，是希腊众神栖息的奥林波斯山，是诗心可以萦绕的云端。“我没去过那里/周围的人也没去过/我们只是听说/猜测/描述/芝麻式的只言片语/以及更其浩瀚的忘却与忽略。”诗人的全部诗思都走在向往这座“邈山”的路上，御风腾云，心骛八荒。对于他的诗作指向，他的弟子亦是诗人的胡赳赳则另有心曲，他称毛老师的诗：“机敏地内省，使得发乎中的性，成为尚未流布的情。正如本雅明所言，都市化的性感与迷醉并非一见钟情而是最后一瞥（语见《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毛又掺入东方式的自我止观，观察自我念头的发生，并且任其来去。这是一种透彻的修为与意识，迹近于禅境。”这个“内省说”不妨算作解读毛老师诗作的一个切口，与他朝觐“邈山”的情怀并不违和。

        在这个诗文集里与诗左右互衬着排版的是他“沉思”的生活哲理性智慧小段，句式稍加整理排列，便几近于泰戈尔《飞鸟集》那等散文诗；乍看像是对左边页码上诗篇的增识，也像是尚未加工到位先陈列到这里的诗材；细看才发现这些片语文段均已长成可以独立出现的意义个体，可以作为警句拿来引用，可以构成另一本文集。作者之所以如此用心良苦的设计组合，使“冥想（指诗作）”与“沉思”（指这些哲理小段）比并着出现，大约是想通过诗思与哲思两个洪流冲击读者感官，把情思之美的饗宴烹饪得深入骨髓，一笔勾销读者对其他的贪念。不知其他读者是否有此感觉，反正我在这部文集的左右回看中，是有这样的由衷沉浸，读诗又浴哲，满满的获得，一口吃的饱饱的，足也，足也，别无他想。

        不妨我们看看这些哲理小段：“树是这样一种启示：适度的自足，适宜的淡漠，以及对风雨的反应风度。同时它不向往远方，不向往异地，它的异域期待包孕在果实里。”这是关于树的一段很有诗意的领悟，说树实质上是在说一种妥帖的人生观，人该怎样追求、怎样选择、怎样期待？这里面的哲学道理很多，理论上的探讨无底亦无边，还是看看身边的树吧，树的平和而适度的存在方式很有观照的意义，千思万想的人一头撞上树，嘿然一笑，也许啥都醒了。

        他在反思认知世界的过程时获得这样一个深彻的感受：“理性往往过滤掉了真正的奥秘，获得的只是几个可把捉的宇宙中的细菌颗粒。”这说法有理么？有理，尤其从诗人的角度去看格外有理，因为诗人对理性是需要保持距离的，否则都把唐诗写成了宋诗。理性来自抽象，抽象就是过滤，过滤往往就把婴儿和脏水一起倒掉了。当然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也不是冲突到互相走不到一起，鲜花和神祗常常有天然的互惠互通，所以，他这段小哲思是很能得共鸣的，我们会在这种提示中扬长避短，珍其所珍，爱其所爱。

        他的许多文段是写诗心得和读诗所见，不，应该叫诗论，是他的诗学思想，站在诗的山巅瞭望诗的远山。比方：“诗高于文字，但建基于文字、源于文字，犹如一座建筑，较少谈及材料，但材料的质地决定了建筑的整体品质。好材料就是诗中的诗性语言。”“诗性语言是另一种基因，他是人的世界对本原世界的阐释与投射性目光。它视接千劫与大千，万物与人互为镜像，竭力映读出对方的秘密。”“先要有诗的境地和创生的内部诗性天地，方有具体诗之舍利，见证并呈现精神时空。”理解他这些高论并不难，因为他的诗作就在旁边，看看他的每一行诗，就知道他是如何化素常语言为诗性语言的，就知道他所说的诗性语言造化的路径了。古来写诗都是一种高贵的行动，因为这种行动创作的是人类精神的奢侈品，有了诗我们素常的情怀才变得有所蕴藉，因为诗我们的语言才有了几分脱离实用主义的清亮，诗让我们交流彼此有了几份深藏，不学诗无以言。毛老师有足够的资本写诗谈诗，他因诗而造就的诗性语言是他亦是大家共拥的财富。

      ＂写一首具体的诗并不是迫切而安抚虚荣的事，但它是我最重要的精神存在方式。我的根基是真实，真实甚至是唯一的，我今天倾向于这样的认为，从真实出发的性灵是最可靠的。每天、每月、每年没有指标，没有外在的催促，自然受孕，沉重分娩。实在是一个文字的农夫，彻底的悖离市场，指望天光云影，收几束权当自娱。若以此想成全精神功名，实在有些夸父逐日式的想当然。”这是作者后记中的告白，诗人的告白依然诗性而不白话，尤其那“自然受孕，沉重分娩”的说法很个性，很耐人点赞。人须求可入诗，物须求可入画，毛老师的“求”在自然，在恬然的每一天、每一季、每一适当的时候，诚然如此，我们仍激情期待毛老师“唱尽新词欢又见，早云如火扑晴江。”

                                    2018.9.24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