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憨公子离家登前程，无心人搅扰有心客
李群从没离开过北京，也没坐过火车、飞机，小时候到过一回火车站，还是他姥姥外出探亲回来，他和妈妈一起去接站。到了外头，分不清东西南北，索性随便买一张车票就走。想起现在寒冬将至，听说东北的雪景最美，就打定了主意去东北。又选了一列最慢的火车，买直到终点的票，他的意思是，慢车到处都停，买到终点的票，爱在哪里下车都自由。一坐到火车里就觉得兴奋，等车开起来，他三十岁的人不至于像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但由心里发出的笑纹却也漾到脸上。李群运气好，坐了靠窗的座位，看着窗外风景如飞，不到十分钟已经出了北京城，才走出半个小时，眼前已经是一片原野大地，以往只在电脑里看过风景图片，哪比得上眼前的真山真水？他只觉心胸开阔，从没有这么精神。
等到车出了山海关，又是另一番景象。田地里白茫茫一片，一望千里，视野之内只有几棵枯枝老树，几户低矮人家，浓重的黑，轻盈的白，延伸无际。李群只恨不能跳到车窗外去吸一口空气，一想起车里的空气还是由北京带来的，他就觉得恶心。
李群突然想起了死去的爸爸——绝不是因为爸爸的长相和风景有什么联系。爸爸长的——长的什么样子，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爸爸活着时仿佛并不需要一副长相，爸爸就是爸爸，像天安门一样立在那里，当从天安门前路过，谁都会认出那是天安门，但是谁也说不清天安门具体什么样子。对于爸爸也是如此，他在那儿，谁都知道他是爸爸，一眼就认得出来，而且绝不会认错，但说不清他具体什么样子。李群小学时就曾担心过，万一自己记不清爸爸的长相，放学时不小心跟着别人的爸爸走了怎么办？于是他试着想爸爸的脸，果然想不出来，爸爸成了没有脸的妖怪。那天他很害怕，怕自己再也找不到爸爸。然而放学后，他还是从校门口五百多个爸爸里挑出了自己的那个，毫不费力。
爸爸是从来没出过北京城的，也自然没有见过这一番景象。他的世界只有那么一小块儿。他甚至没怎么进过“五环”，对家周围倒是极其熟悉，爸爸曾跟人打赌，猜附近每条路两侧种的什么树，他竟然一次都没出过错——爸爸真可怜。他的世界只有那么小。每天回到家他就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一圈又一圈地换台，之后定在一个频道上，任凭电视自己演什么，他已经睡着了。非到了吃饭的时候，或是李群妈妈生气了把他骂起来，他才半睁着眼睛走到餐桌前，或者到床上接着睡。赶上夏天的星期天，他干脆连衣服都不穿，一整天就穿着一条内裤在沙发和床之间颠来倒去。可怜的爸爸，到他去世时连大海都没见过。
李群身边坐着两个农民工打扮的人，每人扛着一个大编织口袋，行李架上放不下了，就扔在车座底下。对面的两人座位上坐了一个年轻姑娘，姑娘旁边也是一个农民工。李群初次出门，背包不敢离身，自己抱在怀里。他看那姑娘仿佛有些眼熟，细看了两眼，见她细眉杏眼，很有几分妩媚，然而并不认识，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李群急忙把脸转开，眼睛看着窗外，耳朵听那几个农民工天南地北的胡说。其中一个说道：“我昨天晚上出门，遇上了鬼了。”
另一个说：“去你妈的鬼吧，鬼没把你吃了？还是嫌你骚？”
“真事，我没骗你们！那天一出去我就遇上一个小娘们儿，开着一辆车，我都没见过那是什么车，她朝我招手，把我领到车上，开着车把我拉到一个大房子里，房子里有不少人，我们一起喝酒，喝的我脑袋直晕……”
另一个问：“喝完了酒呢？”
“喝完了……喝完了她就把我领到一边，脱光了和我干那事呗……”
“做梦吧你！干完了呢？”
“完了她跟我说，那房子和车都可以给我，但是我要是要房子和车，就不能要她；要她就不能要房子和车，让我选……”
另外两个人都来了兴致，凑过脸去问：“那你怎么选的？”
“我能怎么选？我想要那房子和车吧，又真舍不得那小娘儿们；想要那个小娘们儿，可是要来了养在哪儿？把她领到工棚里睡，还不是白便宜了你们这群人？”
另外两个笑说：“去你妈的，便宜我们什么了？”
“后来我说，两样我都想要，她朝我笑，过来亲了我一口，我就迷糊过去了，等再醒过来，就回了工地了。我是真后悔，当时选一样就好了，好歹还能得着一样……”
“我说你做梦吧？”
“真不是做梦，你们让我说的，我说了你们还不信……”看他那着急样子，倒真像是真的了。另外一个人说：“得了得了，反正也过去了，要不我亲你一口，你再接着梦？”
“去你妈的！”
三个人也不顾有个姑娘在旁。说笑了一会儿，掏出扑克牌来在桌子上打牌，把李群挤的紧紧靠着窗户。李群听那农民工讲的，不但不想笑，反而若有所思，暗想人这一生，正应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了，换做自己该选什么？也实在没有头绪，在那农民工心里，两样都是一生最重要的追求，在李群心里，这两样又都值不了几个钱，非让他取舍一样，也是为难。
正胡思乱想，无意中抬头看见对面的姑娘，姑娘也正抬头看他。两个人目光相对，姑娘展颜一笑，李群心头震动，欲说无辞，好不尴尬。
然而心中却印下了那姑娘的笑容，再也挥之不去。火车路过一个小站，缓缓停下。李群想到站台上走走，见身边两个农民工手里捏着扑克牌，旁若无人，他不好意思打扰，只好原地坐着不动，眼睛隔着窗户看外头的风景。
这是一座小城，火车站也远不像北京站那么宏伟。车站地势较高，远处一座矮山，车站和山之间分布着一片低矮建筑，团团而居，这就是那小城，估计不过十来万人口。最显眼的是城中间一座小小的湖，湖水反射阳光直刺李群的眼睛，像在城中间嵌了一块宝石美玉；湖边几座新建的楼房，有十几层高，在小城中傲然挺拔，鹤立鸡群。隔着车窗，湖水的凉风好像就吹到了人的脸上，把火车里的世界骤然换了一副模样。李群不禁悠然神往，竟然有了下车去的冲动。他真想拉上眼前这位姑娘，推开几个农民工，一起到车外的小城，跳到天池一样的湖水中，洗去一身的尘俗。想象着他们在湖边定居下来，自在逍遥地过后半生，生儿育女，乐享天伦。然而他无意中看了姑娘一眼，心却凉了，在姑娘的眼神里，分明看出对这座小城的鄙视——也许是对李群的鄙视吧？这眼神——李群突然想起，不正是他前妻的眼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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