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脏而简陋的监狱里面,从铁窗的栏杆外透进一丝光亮。
朝阳踮起脚,努力把手伸出窗外,想晒晒太阳。
在他身后,阴暗潮湿的地上,铺了一层杂乱的干草,一男一女正坐在上面,背靠着爬满青苔的斑驳墙壁。
“你能不能别晃来晃去了。”坐着的男子不耐烦的说道,他的脸很青涩,看样子才十六七岁。
朝阳苦涩的笑笑:“下了好几天雨,今天总算出了太阳,不知道会不会有彩虹?毕竟我就叫朝阳,我当然还是得对太阳想想办法。你虽然叫施然,倒是没有一点施施然淡定的样子。”
施然哼了一声:“这种时候了,我能有什么样子?他们会对我们怎么样?我们会不会死?我们能不能不死?”
朝阳道昂头看窗外:“就算是死我也不怕,我们做革命的,既然走上这条路,早就该做好随时牺牲的心理准备。”
施然冷笑:“想不到你姓苟,倒是一点也不想苟且偷生。”
“可是我不一样,”他继续说道:“我今年才十六岁,我并没有真正要加入你们。那时你们说做刺杀大帅,我表面没反对,可心里是不赞成的,大帅就算不仁,总会有别人来刺杀他,我们不该为此白白送了命!”
他边说边忍不住看旁边的女子。
朝阳把左手从窗外伸回来,在他对面坐下:“你这话不对,有些事是我们非做不可的,总想着别人出头,能等到吗?所有人等着佛来救众生脱离苦海,可人若不自救,佛会来救他吗?”
“总有人要来做,为什么非得是你我?佛要普度众生,怎么现在众生还在地狱?”施然不屑转头:“姐,你说说看,我们能不能活下去?”
施安本来一直在靠墙闭目,这时睁开眼,慈爱的看了弟弟一眼:“前几天,我让你看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你看了没有?”
施然点头:“看了。”
“你怎么想?”
施然说:“鲁迅先生算是中国最清醒的人,可是我看也无济于事,他借狂人的嘴,喊‘救救孩子!’,可是谁去救了?我们从前是孩子的时候,吃了那么多的苦,谁来救过我们?”
朝阳插嘴道:“这你说得又不对,鲁迅先生就好比铁屋子里先醒来的人,他没办法打破铁屋子,但总可以叫醒几个人来一同打破,现在我们革命的同志们醒来了,这次的任务不就是为了救国家,救未来,救将来的孩子吗?”
施然冷冷道:“可是结果呢,你救到了吗?从前我们小,没人来救我们,现在我们去为了救祖国,救孩子,牺牲了,谁知道?”
“总有人知道的……”
“是吗,谁知道?鲁迅先生那个时候,虽然黑暗,孙中山先生还是有些号召力,军阀也怕群众,全国总好歹还有言论的自由,他们发表东西,虽然骂军阀,军阀还得敬重他们。”
“可我们现在呢,我们今天一死,明天报纸上就能把红的说成黄的,黄的说成蓝的,姐,你说说,这红黄蓝上来一齐颠倒黑白,我们就从为救国家和孩子的英雄志士,成了骗子和败类。我们死的不明不白,说我们是为了革命,为了将来,为了孩子,谁知道,谁相信?”
施安还没说话,朝阳先凝重道:“你或许说得不错,但我不像你这么悲观,现在虽然黑暗,但我相信未来是有希望的,我们组织就是为了改造这个世界而成立的,我们为了把国家变好都是不怕牺牲,也不怕被抹黑的,我们有信仰,而我相信有一天我们的信仰一定会实现。我们相信,将来的寰宇,一定是赤色的世界。到那时,组织总会还我们公道!”
施然:“你真是好同志!可是我们暗杀大帅失败了,人头随时落地,只怕你的信仰还没有染赤这个国家,你的鲜血要先染红这片土地了。”
朝阳打断到:“咱们也不一定要等到那个时候,咱们还有组织,也有自己的刊物,我们总能使人知道真相,知道咱们为了祖国与孩子献身的真相。”
施然冷笑了一声:“刊物?以前鲁迅先生写的文章,都被审批和删掉不少文字才能发表,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他们能写东西说真相吗?北洋军阀想着粉饰太平,凡是不准说的通通查禁,他们手里有握着军权、有拿枪杆子的新军,咱们普通老百姓能怎么样呢?”
朝阳摇摇头,转过头问道:“施安,你怎么看,你怎么想?”
施安回过神,说:“我?我在想谭嗣同。”
“你想他做什么?他们是改良派,那时候打着进步的幌子叫做‘维新’,后来康有为不又落在时代后面,成了保皇党?我们应该坚定,必须用暴力推翻统治,建立我们工农的政权。”
施安点点头:“我的信仰当然是不曾动摇的。但我总想谭嗣同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在《仁学》里就主张‘冲决网罗’,不但冲决利禄、俗学、君主之网罗,还冲决伦常、全球群教和佛法之网罗。这样伟大的理论,我想他是不可能相信改良能成功的。”
“据说那是他专门到日本大使馆,求人家保康梁,可他自己呢,不论大刀王五怎么劝他,他还是决心一死,他的好友唐才常,就是后来献身的革命党,也劝他逃出去革命,可他却坚持留下来。”
这时施然插嘴问:“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他要留下来?他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可是他既没有杀贼,更没有回天,哪里是死得其所,又怎么会‘快哉’呢?”
施安点点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的思想是革命的,却去响应改良;他本该逃走活命的,却宁愿一死,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为变法流血者,此国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一直在想,直到现在才大概明白他的想法,有些人本可以不必死的,但死了却有更大的影响,所以他说‘死得其所’。他想要用自己的死,促进中国变法,要让国人看到,要想救国家,就不能有幻想,就需要牺牲,就有人愿意流血,而他愿意献身,愿意为了国家流血……”
朝阳看着她:“我懂你的意思了。你认为我们现在的处境和他一样,我们或许本可以不必死的,但是我们为了救国家,救将来,救孩子,我们应该接受流血,我们要让国人看到,我们为孩子流了血,蒙了怨,让他们不抱幻想,坚定革命。”
施安点点头,又对施然关爱的看着:“我知道你还小,你接受不了流血。可是你也要知道,为了信仰,我们不能出卖组织,这次的暗杀,是我们执行的,我们失败了,就该舍生取义,决不能让敌人打探到组织的消息。”
施然听完她的话,沉默了一会,终于点点头。
正午,他们被叫了出去。
那是一个好天气,天边挂了一条彩虹。
第二天报纸载:
刺杀大帅三名犯人,罪大恶极,已认罪伏法。
那么真相怎么样呢?
据说
朝阳被打的遍体鳞伤,至死一声不吭。
施安不堪受尽侮辱而咬舌自尽。
施然受不了酷刑,趁敌人不备,投入了监狱的一口枯井里。
他当时大喊:“你们看,为了信仰,为了孩子,我没有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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