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傅

师傅是个会魔法的人，六七十岁，头发半黑半白，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疤，但不驼背，也没有大肚子，如果掀开他的同样上了年纪的衣服，还能看到一块一块忽隐忽现的腹肌。怎么说呢？师傅说，这叫老帅了！我有时候喜欢伸出葱嫩的手摸他树皮一样的脸，脸上有不少褶皱，但整体还是棱角分明，很男人的感觉。我问他，我是不是也老帅了！师傅说，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离帅远着嘞，你要跟师傅好好练，从小小帅，小帅到帅呆了，一直练到师傅这个年纪啊，就老帅了！我听得万分崇拜，抱着他的胳膊一跳一跳的问，那还有比师傅更厉害的么！师傅说，来，看到那家大大白白的魔法城堡了么，那城堡里啊有个羽化登仙炉，等你师傅啊进到那炉子里，火一烧，师傅就修炼成仙了，那时的师傅才是帅的最高境界。我说，那师傅，帅的最高境界到底叫什么！我记得当时师傅的芭蕉扇一扇一扇的，目光深得像老花眼，他说，就叫帅死了……

师傅没有魔法棒，也没有尖尖的魔法帽，没有属于他的实验室，没有国王或者贵族贡着他，总之跟其他的魔法师都不一样。师傅说这叫清高，比其他魔法师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师傅的手特别糙，长了一层厚厚的茧，没有他的仆从，也没有他的守护骑士。但这并不妨碍他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

我曾亲眼看着他把不锈钢的汤勺从头开始一点一点的变弯了！他就左手竖直竖着，右手握着勺柄慢慢把勺子靠近左手，勺子就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弯了，甚至，他左手都没碰到勺子。我登时就崇拜得不行不行的。但他说，这没什么，一般的魔法师也能做到，但我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我能把勺子再扳回来，小玄子，你看好了。我于是就把眼睛瞪得跟月饼似的大，看他慢慢把勺子往后撤，勺子就慢慢又变直了，最后咻的一下扔给我。我手忙脚乱地一接，真跟原来的一模一样，一个折痕都没有。师傅这时就双手往后一背，我就在他身边疯了似地跳着拍手，身心折服。师傅还会在空气中写字，就用最普通的马克笔，往空气中一戳一划，歪歪扭扭的玄藏两个字就坚定地印在了空气中，风吹都不摇晃。师傅说这字体叫狂草，是大书法家才写得出来的，说完再次把双手往后一背，笔挺地站着。我问他为什么每次施完法都要把手往后背，师傅说这姿势叫，作高人状，俗称逼格，等你以后有我一半本事啊，也可以这么背起双手。我于是就憧憬起来，可师傅从来不肯教我真正的魔法，总说我还小，丹田还没成型……

说罢师傅，说下我自己，其实我本名不叫小玄子，叫玄藏，也是师傅起的。师傅说他当初捡到我的时候，我就小小的一只，盘在木盆里，在河里飘着，就跟唐玄奘一模一样。所以说我是玄藏再世，自然还叫玄藏。我问师傅我前面的玄藏是谁。师傅就拿出一本艳红色的破旧而厚厚的书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他说玄藏收了三个徒弟，个个神通广大，一路护送他要去西天取经。路上要经历99八十一难，跟各种妖怪打架。我自然是极为喜欢听的，但就一点格外另人迷惑，就是他们老爱在床上打架的，今天猪八戒跟七个蜘蛛精在床上打架，明天孙悟空跟狐狸精在床上打架，还有唐玄奘在女儿国跟一群女人在床上打架。每次讲到这里，师傅总是不愿意再往下讲了，自己抱着书看了起来，有时候脸色微红，有时候呼吸急促。等下一次再讲的时候，就自然地把在床上打架的过程跳过去了，怎么问都不讲。但有一次，只有一次，是格外奇怪的。那时候师傅讲到白骨精出现了，唐玄奘跟孙悟空为了谁去跟白骨精打架的问题自己打了起来，讲着讲着不知怎么就哽咽起来，然后眼泪水就落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师傅哭，他哭起来脸皱皱的，让我突然发现师傅原来这么老了，他哭的样子真的不帅。

再后来，西天师徒的经还没取到，师傅却要先成仙了。那几天，师傅老是咳血，暗红色的苍老的血。师傅说那是凡人的血，把这些血全咳完师傅就能成仙了，达到传说中的帅死的境界。最后一天，他把那本西游记传给了我，说他要闭关几天然后就去羽化登仙炉了，可能我要很久以后才能见到他。我看着西游记上大大的18+三个字突然感到十分的难过，师傅还没教我魔法呢！可师傅说他早就教我了，等我长大了，自然就会了。他摸着我的头，手糙糙的，哗的又吐了一口血。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师傅了，也再没见过别的魔法师。只是觉得自己的肩上突然有了沉沉的重量。我要好好修炼，争取成为像师傅一样伟大的魔法师，像师傅一样帅。我笨拙地背起双手看向西方，我知道师傅就在那，他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一个帅死了的男人。

师傅成仙以后，我也慢慢的帅了起来，虽然帅得比较隐蔽，内敛。不过比较遗憾，我没能成为师傅那样伟大的魔法师——事实上我一个魔法都不会，当然也没能凑齐三个徒弟去西天取经。我就抱着西游记在孤儿院里孤单地长大，慢慢地识字上学。

其实镇里的孤儿院烂烂的，是供不起我们上学的——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好心人关注我们这些小屁孩。但我想自己看西游记，所以我给院长跪了整整一天，终于被允许去旁听。慢慢地我就识字了，然后那本西游记就被我翻烂了。特别是青春期的那几年，就是这本西游记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自然的，最喜欢看在床上打架的部分了，有时候看得脸色微红，有时候看得呼吸急促。但西游记它就只是普通的西游记，不是宝典也不是秘籍，里面也没有夹层，用水泡火烧也没有出现咒语。也就是说，我最后一条可以学魔法的路就断了，然后我就死心了，一直就死到了20岁。

那一年，师傅在半山腰上留下的老房子变危房，要拆了。我去收拾他留下的东西，收着收着我就发现了一间小小的暗室。暗室！我的心又活了过来，里面是什么？魔法药剂？宝典？我当然没有钥匙。但屋子太老太旧了，于是我轻轻一撞，门就开了。然后，我和我的西游记都惊呆了，里面是满满的玻璃，片状的，条状的，球状的，三棱柱状的。手掌大小的，一人多高的。其中一块玻璃瞬间抓住了我的眼球，那是一朵花，一朵用玻璃雕出来的像水晶一样美的玫瑰花。这绝对是一件艺术品！就光凭它的美也该价值连城。可它却在这破旧的小屋里，同其他普普通通的玻璃像垃圾一样堆着，可能差一点就该永远埋在土里不见天日了。

我拿起花，仔仔细细的看，那花并不是纯粹的透明色，它上面有一丝丝暗红，这让它看起来更像玫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许的红曾经是滚烫的血，而当时，我只是突然的，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了解师傅的过去，他是如何成为世上最伟大的魔法师的！他的前半生是如何过的。这一查，就是半年。

这半年，我把全镇子都走遍了，问了每一个可能与他有关的人，整理了每一件与他有关的物品。终于在一个微冷的傍晚，在师傅成仙的魔法城堡前把他的前半生给总结了出来。当然，那城堡是有名字的，三个字，但我不能说，我怕说了师傅就成不了仙了。

对了，我还顺便知道了我的身世。

我很有可能姓唐，于是，我就真成唐玄奘了。

以下就是我根据我所知的一切还原出的师傅。

原来，师傅在成为魔法师前，一直是镇上玻璃厂里的员工。一线技师，那手艺，没说的。无论是拉玻璃，割玻璃还是糊玻璃，厂里没有一个比得过他，是头一号风云人物。以割玻璃为例，要切怎样的形状，什么规格，边角怎样的，都不用尺子量，就这么双眼一看，手一比划，就架着机器往上招呼，手又稳又狠，速度比别人快了一多半。割完你若不信邪去量一量，误差必不超过一毫米，个个是精品。当时厂长的儿子唐缺，与他差不多一般大，都是20来岁的毛头小子，整天不务正业，最爱结交江湖上的高人，师傅这手艺可不是高人嘛，立刻就赶来结交，姿态低得实在没话说。师傅也没有高人架子，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登时就拜了兄弟，从此天天是形影不离。要不是当时不流行搅基，这就是一段佳话啊。可巧，别看唐缺平时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道上黑的白的至少也算略知一二，一到女生面前，尤其是漂亮的，登时双脸就红，磕磕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师傅自己呢，也是个木讷的人，明里暗里傻不拉几的不知错过了多少秋波。所以到三十好几，厂长儿子都变厂长了，两人都还是老光棍。但两人也不在乎，男人嘛，总是越老越值钱。

到师傅四十岁那年，他还是一线技师，唐缺屡次拉他进管理层，当个主管什么的，他就是不从，他说他喜欢在前线待着，摸着这些玻璃，这是他的职业，他的灵魂，也是他的命。这一年，厂里招进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实习工，一个美得冒泡的小姑娘，恰好就安排在师傅边上，让他带带。姑娘白嫩的皮肤能掐出水来，两只大大的眼睛就像会说话，厂里每天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但师傅没有，年龄差太大了，师傅自觉自己配不上人家。师傅只知道，这姑娘，技术太差，估计是干不下去的。果然没干几天，姑娘就把自己手割伤了，这速度就更慢了，但姑娘也是硬气，一个苦也不怨，没日没夜的加班，总算在月底把任务都赶完了。这些师傅都看在眼里，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一直到结算前的最后一天，师傅默默走到姑娘的成果面前，每块摸一摸，然后抽出一大半抱着扔进锅炉里全回融了。小姑娘没拦住，憋了一个月的委屈刷的爆发了出来，哭成泪人。师傅也没安慰，径直走回自己的台面，又抱了等量的玻璃片给她。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些都是残次品，不合格的，这些给你。"然后便走了。那个月，师傅第一次因为任务没完成挨了批评，但要我说，老值了！从那时候起啊，小姑娘时常就给师傅带饭过来，偶尔拿条花花的手帕给师傅擦汗，其实她做的饭味道也很一般，至少没师傅自己做的好吃，但这其中的意思，傻子都看得出来。至少全厂的单身汉们没几个不想吃的。这其中就包括当初的厂长儿子现在的厂长。

转眼半年就过去了，这半年，师傅依然对姑娘沉默寡语，只是默默帮她处理了自己能处理的所有麻烦。倒是唐厂长终于改掉了自己害羞的毛病，利用各种机会给姑娘献殷勤。慢慢地姑娘给师傅带饭的次数就少了，跟厂长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厂长跟师傅一起的时间也少了。又过一个月，厂长就跟姑娘订婚了，没过几天，姑娘就变成了厂里的主管搬离了师傅边上。师傅还是什么都没说，技术倒是越发地好了。厂长宣布他两个月后结婚，到时候全厂放假请所有人吃酒席。从那天开始，师傅每晚都加班，但不是在赶工，以他的速度，任务从来都是提前完成的。他只是在雕一个东西。一开始是一大块方方的玻璃，再然后是布满了刻痕的玻璃，两个月后就变成了一朵美得不像话的花。

在厂长跟姑娘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师傅把厂长叫了出来，就在老屋子所在的半山腰上。师傅带着那朵花，想给厂长，让厂长以厂长的名义送给姑娘，不料厂长也带了东西，那是一整版的光滑的玻璃。那天月光特别明亮，照得师傅的脸亮亮的，照着师傅手里的花像刀片一样闪着光。厂长想，哦，带刀了，果然是来打架的。厂长想，那我先下手吧。

哗，一整块的玻璃板砸到了师傅头上，师傅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血从他的发际流出，顺着脸颊流到下颚，流到右肩，流到手心，流到玻璃花上，一下子，花就像盛放一样鲜艳。

师傅站了一会，就走了。第二天的婚礼他没去，那个玻璃厂他再也没去。他在半山腰建了一间小屋，还在屋里专门建了一个小密室，放着大堆大堆的玻璃，放着他的花，还放着他的前半生。

再然后，唐缺和姑娘生了个女儿，女儿长大了，网恋，跟网友大叔见面，开房，怀孕。然后网友跑了。女儿哭了一天又一天，肚子也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她想把孩子生下来，养大。直到后来，偶然的机会，女儿发现网友是她父亲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她的亲叔叔。女儿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放进木盆里，到河流的上游，亲了孩子一下，然后把孩子放进河里。女儿上吊死了……

那天师傅就在河的下游放尿，远远的就看到一个木盆顺着河流游了下来，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师傅抱起了婴儿，决定叫他玄藏。

再然后，师傅就成了世上最伟大的魔法师。

现在的我，知道了光在不同的介质里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如果你有一块三棱柱一样的玻璃，你把勺子慢慢伸到玻璃后面，勺子看起来就会像被折弯一样。你再伸出来，勺子就又完好无损。如果你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玻璃，透明得像不存在一样，你在玻璃上写字，就像在空气中写字一样。写在上面的字，风再大都不会摇。但师傅的魔法跟这些把戏是不一样的。这些把戏太粗陋了，随便一眼就能看穿了。但师傅的魔法我看了好几年都没看穿。所以那是魔法不是把戏，而师傅的魔法已经厉害到成仙了。现在在仙界呢。

以上就是关于我师傅的全部故事了。我的师傅是全世界最伟大的魔法师，一个帅死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