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管结巴的人叫结颏子。就像秃子怕人说灯泡一样,结颏子也怕揭短。
我们家房后隔条沟住的是姬昌爷,打我记事起就没听他说过一句利索话。时常见他从灶火屋里出来,左手端着一碗红得发紫的辣椒炒萝卜条,上面再放两个半斤重的大白馍,右手是一大碗金黄的玉米糁粥,粥里橙黄色红薯块比碗还要高出二指。姬昌爷五彩斑斓的食谱营养均衡而全面,吃得他面红耳赤,中气十足。
他蹒跚着老腰踱到饭场,照例坐到自家红薯窖口隆起的𫭼石顶盖上,悠悠地讲他过去的那些事情。每当此时,瘸子栓柱爷就会凑近了跟他搭话,先是夸他旧社会当生产队长的威风,整得地主富农倾家荡产哭爹叫娘,中农也得老老实实给他家挑水赶车,在姬昌爷得意忘形之际立刻釜底抽薪,不失时机地学起他的结巴模样来。
“姬姬姬昌昂昂大哥,咱第一一个大大嫂,后后来跟谁过过了?”姬昌爷就憋红了脸,前额青筋暴露,脖颈儿伸得老长,手里的两根筷子岔开直指栓柱爷脑门:“你你你个鳖鳖子!”
姬昌爷的二儿子凤云叔是个聋哑,圆圆光光的大脑袋连同胸背都是古铜色,一年四季穿同一双露着大拇脚指头的解放鞋。冬天的时候,东河里结了很厚的冰,小孩子们相约去玩滑冰,努力助跑几步后突然停止,身体下蹲,期待自动滑行到河对岸,可是最多滑几尺远就滑不动了。
机智的玉才发现,因为穿了千层底老棉靴,鞋底不光滑,当然滑不动,只有凤云叔有这样的鞋底光光的解放鞋。玉才走过去骗凤云叔脱下那双鞋,他穿上有点大但是还能凑合,一口气就滑到河对岸,大家轮流来,一直玩到吃饭。
凤云叔看别人玩心里痒,待大家走后他也下了河,不幸的是第一个回合他就掉进了河里。过路的人七手八脚把他救出来送回家时已经成了冰疙瘩。
姬昌爷气得身上发抖,跑到大街上开骂。他大约把能想到的脏话都念了一个遍,结结巴巴忙活了半天。有人告诉他,领头的就是你大孙子玉才,骂了半天骂的可都是你自己,赶紧收家什回去吧。
姬昌爷的大儿子洪云叔脾气暴躁,家里养着狼狗,一般人都绕着他家大门走。听见他爹骂街他一开始没留意,后来听说是他儿子玉才惹的事,心里不乐意了。他跑去找他爹,说凤云那个low货掉河里又没人推他,都是自找的,你骂啥大街,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吗?!
他爹结结巴巴抱怨孙子玉才从小没好好教育,胆大妄为,要是惹了别人家,吃不了兜着走。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再不严加管教就废了。
洪云叔不爱听,说你个老结颏子啰啰嗦嗦还有完没完,将来你老了躺倒爬不动了,别说我不孝顺你。说完把他推倒在大路沟里扬长而去。
姬昌爷自己养的儿孙,能有啥话可说?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
逢天阴下雨的时候,姬昌爷就在院子里撒一把花椒籽,再打发人去叫玉才来,手把手口对口地进行一对一辅导,他深信,一定能把孙子玉才给教出来。
一年后玉才出师,修成正果,一着急就额头上青筋暴起,脖颈老长,好好的一句话得分成好几气才能说完。每当玉才结巴时,姬昌爷就手捻山羊胡,微闭双眼,坐在摇椅上心满意足。
姬昌爷七十岁上得了脉管炎,疼得很了就躺在床上直哼哼,心疼钱,也没有钱,不知听了谁的话整天喝不花钱的鸡屎煮的茶。但是并不见效。玉才从外地打工回来看到受罪的爷爷,不忍心再让他喝鸡粪汤,拉着他去县城诊治。大夫说,晚了,拉回去好好侍候,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如果受不了的话,有一种鸡屎藤可以泡茶喝缓解缓解。玉才明白,姬昌爷时日无多了。好在找到了灵丹妙药。
玉才把在外学的厨师手艺尽数使出,每顿饭变着花样给他爷改善伙食,可是老汉再也吃不了一碗菜两个馍了。
姬昌爷越来越觉得自己有气无力,临终之际老泪纵横,紧紧拉着玉才的手,不知是说不成话还是结巴又犯了,使出全部力气说道:“玉玉玉才娃,你爷我我不对呀,不不不该……”头一歪只有出气的份。玉才赶紧喊:“不该该该啥?你说说说话呀!爷!”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