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襄城的西面,有丛山耸立,其中有独立一峰,世人称为“鸣凤山”。《艺文志》里说:“鸣凤山者,远安大观也”。这座山三面环水,四面断崖。而朱墙黛瓦的真武大殿便座落在这丹岩绝壁的峰顶之上,殿内红墙红檩,殿外云飞雾绕。相传在此主教的是武当山龙门派弟子,他们潜心道观之中,不问世事。
山脚下盘卧着一幅巨形八卦阵,与山顶的道观隔空相望。小玄子幼年常在此嬉戏玩耍,他喜欢站在八卦阵里喋喋不休的说话,听着耳边萦绕的回声,他总觉得有个与自己同生共气的神仙在和他对话。他还喜欢把脚丫子泡在“送子岩”下的溪水里,静静的看水草浮动。但更多的时候,他会穿过架在湍流上的晃悠悠的木板吊桥,登上万阶石梯去找他山顶的那位老朋友。
沿途的石阶上小斧子开凿的痕迹渐渐隐没,石缝里蕨类植物幽幽的生长,小玄子走过的地方,总会惊起几只在草丛里打盹儿的云雀,野葫芦藤上的水珠也吓得一颗颗滚落到松软的土壤里。
道观里的人常常说,谷底易流俗,山上仙道逢。每每临顶,小玄子总会有种飘飘欲仙的兴奋感,他经常跑到道观外的高台上,对着山下一览无遗的小城大声高呼,仿佛这样,全世界就能看到他。大多数时候,他的这位老朋友会擎着一盏清茶,坐在竹编的靠背椅上,对着如黛的远山悠悠的喝着,每当这个时候,小玄子是绝对不能打扰的,他会一个人跑到西殿的大香炉旁逗弄信鸽。当听到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小玄子便知道老道长这是品茶罢了,于是一溜烟儿的跑过去。此时,道长的袖口和裤腿都用棉麻条利落的缠了起来,他从头顶上抽下汉白玉的发簪换上桃木的那支,小玄子这个空档儿也不会杵着,他迈开双腿把马步先扎了起来。他跟着一招一式的走,透着阳光他常常看见老道长看似柔软的每一招却在出手的一刹那弹起尘埃,这种神秘的力量让他越发的迷恋。道长常说,习武时,心中不可有杂念,心中要有正气,才能柔中有刚;胸中长存自然,才能被天地包容。这些有几分玄妙的话他刚开始是不太懂的,比较起来,他的生命未免稚嫩,在这些历经沧桑的灵魂面前,根本是个孩子。后来长大了,他慢慢领悟到,所谓修道,是要真正融入生活中的,也没必要宣之于口,践行道,不迷信,不偏激就好。
有一日习武忘了时辰,要回到山脚下的家已不太可能,于是小玄子在山顶上过了一夜,这一夜使他感触良多。饭后,香火气绵密的黄昏,信鸽在房檐上咕咕的叫,随风而来的种子在瓦片里生根发芽,长出扭扭曲曲的草茎,老道长捋着已垂至胸前的胡须,眯着白眉交错的眼睛凄凄的说:“唉,长草了,没人能除......”小玄子抖着被汗浸湿的薄衫扭头看他,透着夕阳淡淡的余晖,他突然觉得幼年印象里那个精神抖擞的道长如今好像清瘦单薄了不少,小玄子突然感到一阵雪落南山的落寞,岁月的易逝和薄凉,让雪染白了青丝,那座巍峨耸峙的山如今已是瘦墨幽岑,不知为何,他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一瞬间重了不少。小玄子望着萧索的屋顶,看着随风摇曳的草茎,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心里悄悄发了芽。夜里,他和老道长在摆“龙头香”的峭壁上看漫天浩瀚的星辰,目光所及,一片混沌,只有苍穹透着点点星光,遥远而神秘,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愫和渺小感在他心里交织。听见山风呼啸,如歌如诉,他心想是哪位神仙在与自己说话呢。
转眼几年过去了,玄子进了城里最好的高中。登顶的机会虽然少了,他还是不忘勤加练习,常常一个人在操场上扎马步,一扎就是好几个时辰。在操场上往往一抬头就能看见鸣凤山,巍峨的道观坐落在山顶,像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他在学校沉默寡言,来来往往又是独身一人,同学们都说他是个“怪人”。他为此苦恼了一阵子,他不明白,那些自己认为合情合理的事情,为什么在别人眼中就成了“怪”。他甚至记得当他问老道长这个问题的时候,道长俏皮的捋着胡子说:“唉,自古圣贤皆寂寞,你以后会明白的。”可玄子不那么想,他始终觉得自己只是凡胎肉体,他只想做一个不平凡的普通人。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学校组织大家课间操时分和一位学校的体育老师学习“太极拳”,这位老师站在主席台上向全校同学亲身示范,不知道是不熟悉还是紧张的缘故,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这位老师突然卡顿了,现场一片哗然。就在此刻,人群中一个身影匆匆掠过,蹭的一下跃上主席台,没有过多的解释,立稳,抱拳,接着一套行云流水的太极拳即成,现场静默无声的几秒过后,下面开始有人惊愕的说“那不是李玄吗!”,继而一阵掌声如远方的滚雷一般传入他的耳朵,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此时,玄子的嘴角扬起,他仿佛看到藤椅上的老道长正眯着眼睛对他笑。那些不为人知的努力,那些浸满了汗水的辛酸,那些充实又愉快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他心里的那株小苗开始生长。而他也终究是将这个不为世人所容的“怪人”变成了“奇人”。
慢慢的,他明白,有时候,应该传承下去的不仅仅是道,而是一种信仰的认同感,一条需要大家共同行善的路。
这么多年,在经历了那些突如其来的繁华和苍凉之后,他感到身体里始终有一样东西在净化并指点他的所思所感所行,每每回忆旧时光里的人与事,没有混沌与丑恶,只有清澈和净美。这件东西他道不明说不清,只觉得是好的。
之后,他背着书包来到更大的城市求学。
置身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中,穿梭在陌生的脚步匆匆的人群里,听着耳畔奇奇怪怪的声音呼啸而过,他开始怀念那个有灵芝隐秘生长的鸣凤山,那个弥漫着香火气的道观,那个云飞雾绕水汽氤氲的清晨。他感觉再也听不见一个神仙与自己对话了,一种苍茫感油然而生。
直到有一天,他在经过高架桥的巴士里透过窗子看到了那一幕。
一座被岁月侵蚀得痕迹斑斑的道观坐落在有巨大玻璃窗的现代建筑之中,夕阳为它镀上一层金色的璀璨,层层被现代楼房包裹的道观愈发显出一种旺盛的生命力,超然的气质在这种对比中更加鲜明。一个是烟火俗世,一个是禅心云水,可是他们看起来那么你情我意,缱绻依恋。他像欣赏自己家里的盆景一样满心欢喜的看着,突然感到眼前有了幻象,他仿佛看到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中有流水花开,有虫飞鸟啭,花自绰约,藤自窈窕。他甚至听见有人在远处读着《清静经》。
这之后,他经常在清晨的公园偶遇摩拳擦掌的老人,会在楼海的深处逢得隐于闹市的道观.......他渐渐感到,世间万物,不是绝对的不相容,而是“为而不争”的。更重要的是,他更加肯定了,在这条参悟大道的路上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玄子行走在大学的校园,当他看到各类的社团如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时候,心里也萌生了一个念头:要成立一个独立无二的武术社团。
起初,没有人信他。可他依旧若无其事,独来独往,潜心练武,后来慢慢的,人们开始注意到他。历经岁月的打磨,他平凡的外表已掩盖不住由内而外的气宇轩昂和面庞上的眉清心静,他,早已不凡。
有的人从认识他到尊敬他再到追随,志同道合的人渐渐聚集,有的纯属娱乐,有的是为了强身健体,也有人是为了心中的信仰。他的社团渐渐办的风生水起。当然不乏质疑声:“你有九窍吗?”、“不过是肉体凡胎”、“花拳绣腿罢了”甚至有人明里暗里称他“异类”。而如今的玄子再听到这些都能淡然一笑,过眼云烟,因为曾有人教他“澄心潜欲”,同时,他心里的小苗如今也已长成没人能撼动的大树。
作为一个人,如果不能直面现实,不敢承认孤独,不敢做自己喜欢的事,费尽心机去迎合别人只为得到认可,那么,就是对自己的否定。对于文化,同样也是。
他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倘若能有人继续将这个社团办下去,倘若有人在经历喧嚣后能在此觅得内心的片刻安宁,倘若有人能记得有一种美妙的文化发源于道教,那他便可以说:“天空没有鸟儿的痕迹,而鸟儿已经飞过。”
玄子想象着,很多年以后,鸣凤山的道观外,一个老道长坐在竹编椅上悠悠的喝茶,眯着眼睛看着有人爬上木长梯,清理着瓦缝间的杂草......
道观在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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