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
【杜往笙】
1967年,春,四月杏开得正正好。
火车到达临塘镇的时候,天刚好下起了小雨。我站在候车厅屋檐下抬头看看对面的钟楼,犹豫片刻还是向旁边的修车人租了一辆自行车,冒雨去往目的地。
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停停,天将黑时终是找到了那个名叫“雨杏”的村子。我推着车沿河慢慢走,此刻的雨已经小到打不湿任何事物。河岸两旁的老屋安静伫立,任由绿得发亮的植物爬满墙身,覆盖房顶。我四处张望,想要寻一处安身之所。不经意地一瞥,视线定格在前方那个老人身上。
那人着一身白底兰花旗袍站在桥上,已经花白的头发梳成发髻盘在脑后。她一手撑着印花油纸伞,一手扶着桥栏,就那样静静地立着,背影优雅却孤寂。岸边的杏树枝桠颤动,花瓣儿洋洋洒洒旋转坠落,粉白的颜色似梅似雪。后来,我看到她侧过身拈起一片花,随后嘴角轻轻上扬,莞尔一笑。
刹那间,“母亲”二字差点脱口而出。
【童玥】
1967年,春,又过了一岁枯荣。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藏了许久的旗袍,放在眼前细细端详。极好的云缎面料依旧柔软光滑,映着窗外月牙白的光束越发显得迷人,上面手工刺绣的兰花即便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蹉跎以后 还是栩栩如生。
擦洗完毕,我用木梳挽好发髻,穿上旗袍,然后撑起那把陪了我多年的纸伞向外走去。四月的杏花开得正好,鼻间满是清香。我像往常一样慢慢走过青石巷,小心翼翼踏上石桥台阶,驻足在桥栏边。
果然是年老体弱了,不多时的站立已经让我有些疲惫。我将伞柄换至右手里,左手扶着栏杆,这样会省些力气。微凉的风穿过树梢,吹过身体,卷带着一大片飞舞的杏花儿。我低头捡起一片跌落在桥栏上的花瓣,看它静静躺在我那只被岁月雕刻出褶皱的手里。我从不担心时间在我身上留下那些抹不去的痕迹,因为我确信 那个人不会在意。
笃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又倏地停下,我转身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早已刻进心底经久不变的容颜。
【杜往笙】
我母亲一直都偏爱绣有兰花的旗袍。
家乡的气候温热潮湿,每年入春以后,雨水渐渐变多,母亲穿旗袍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常常会看到她撑上一把伞,迈着小巧的步子走到巷口张望,等父亲归来。午时刚过,父亲必会出现在巷口,然后笑着拉上母亲的手,和她并肩走回家。而我 会在正午时分搬个小板凳,坐在家门口的房檐下,看他们一路走来。那时候的我年龄虽小,却也能感觉到父母亲之间那种溢出来的牵挂。
即将入夜的晚风带着凉意钻入领口,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出来。我看着桥上那个女人 不自觉地踱步向前,她的一举一动像极了我母亲。皮鞋踏在石板道上,发出响亮的噪声,我低下头瞥一眼脚上那双被擦得油亮的鞋,不得不停下,我不想打破这安宁的氛围。然而当我重新抬起头时,正对上她的眼睛。
我知道,有些人即便在风烛残年之际,那双眼睛仍旧闪着光,清澈且充满柔情,恰如我身前的这个人。此刻,我们俩四目相对,我看见有一滴泪从她眼角滑出,顺着脸颊上皱纹的痕迹坠落。我听到她叫了我一声 “望琛”。
【童玥】
粗略算算,我已经有四十多年没做过手擀面了。时隔多载,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出当年的味道。我将面粉放进木盆里,兑上水,开始搅拌揉捏。年轻时不需很长时间就能完成的事情,放到现在竟然花费一个多钟头。
我把添了一个荷包蛋的面盛好端进屋,那个叫往笙的年轻人还在堂屋等着。他看到我进来,急忙起身接过碗,然后扶我在桌旁坐下。我笑着让他赶紧吃饭,奔波了一天早该饿了。他看看我,不动声色地起身从厨房拿出一个碗放到我面前,又分出一半的面在我碗里。我说我还不饿,他不信,又把那个荷包蛋放进我碗里。这些事情做完之后,他才开始大口大口地吃面。他跟望琛一样,吃面时都会把一大半的面和鸡蛋都分给我。
吃过晚饭,往笙抢着去院里的水井旁洗碗,又把那几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鸡仔喂了喂。我坐在屋里看他忙来忙去,那张年轻的脸渐渐和望琛的重合,只不过 望琛的眼睛里总是盛满温柔。我转过头,借着昏黄的灯火,从衣摆的缝合处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手心轻轻摩挲。
望琛啊望琛,这么些年陪伴我的只有这张照片了。
【杜往笙】
从她开口叫我“望琛”开始,我就知道了她是我要找的人,望琛其实是我父亲的名字。而她在那之后笑呵呵地跟我说她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我朝她笑笑,询问是否可以让我留宿一宿。她很高兴地点点头,并告诉我说家里已经好多年没这么热闹了。
夜色渐深,凉风来得更频繁了些。桥旁的杏花顺着风翻转漂流,落在那把油纸伞上,颜色更显素净。我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着,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背影消瘦又有些佝偻,那身旗袍竟然显得宽大。跟之前看到的背影相比,我甚至不敢确定那会是同一个人。一瞬间,忽然觉得心尖上染了抹苦涩。
晚饭是她亲手做的手擀面,还加了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她把面放到我跟前,坐在一旁安静地望向我。若是说方才在桥上她看我的眼神里是万分柔情,那么此刻就变成了慈爱。我知道这一变化的原因,甚至也有些明白她和我父亲的渊源。
月亮拨云而出,照亮了空荡的庭院。我站在井台边看向屋内,她正一动不动坐在昏暗的煤油灯旁。我把手伸进口袋,捏了捏父亲交给我的东西,长叹一口气。
【童玥】
杏花花期很短,不过是短短的十几天。每年春天,我都会趁着那几天拾上一小袋落地的杏花,晒干 然后缝进早就绣好的荷包里。往笙后来交给我的就是一个装满杏花的荷包。
只可惜那个荷包已经褪色得不成样子,粉白的表面变成暗黄,原就清雅的香味早已消散,用红色丝线工工整整绣上的“平安”二字也露出了好几处线头。我把荷包尽量压平整,和那件旗袍放在一块儿,用一方红布包好,锁进柜子。
我本想将存放粮食的小隔间收拾出来,让往笙住一晚。可他坚持说不用那么麻烦,在堂屋铺一床被子睡就可以。我拗不过他,只好把最厚的棉被拿出来给他用。
夜深了,四周俱静。我看着望琛的旧照片,思绪渐渐混乱。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不准弄丢了。”
“好,我绝不弄丢。我要把它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就像有你陪着我。”
四十三年前的那个春天,省考察团在这里选定了一批考察员,望琛就是其中一个。他那么有抱负的人,确实不该在这个小村庄里平庸一生。于是他带着我绣好的荷包离开了这里。自那以后,我经常穿着他最喜欢的旗袍站在石桥上等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可我始终相信,他定会在杏花满天时,撑一把油纸伞,踏着烟雨而来,然后接我回家。因为望琛说过他会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
【杜往笙】
合衣躺在棉被上,似有若无的杏花味钻入我的鼻子。堂屋的门没有关,月光自天上来,被门框分割成完美的长方形。外面传来隐约的流水声,还有风吹过树枝的簌簌声。
我在心底琢磨着这一连串的事情,翻来覆去竟没有丝毫睡意。我不知道四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叫童玥的老人会等我父亲这么多年。当父亲临终前坚持让我拿着荷包来找这个人的时候,我气父亲对母亲用情不专,可看到那个老人孤独的身影,我又会有一种愧疚感。说到底,是父亲把母亲当做童玥,还是把童玥当做母亲,我一个局外人真的无法判断,她们俩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在这段长达几十年的纠葛里,如何会有准确的对与错。
我很少失眠,而当失眠的时候我就会去外面走走。天上的月亮已经移到了东南方,天 马上就要亮了。暂时放下那些琐事的我心情愈显欢快,在庭院里迈着轻巧的步子,借着天边的微光看看挤在一起睡觉的小鸡仔。
准备回屋小睡的我在房门前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声响,就像猫咪被扼住喉咙时发出的声音。我停住脚步,那些被好不容易抛开的杂乱情绪一股脑地涌上来。我知道那是哭声,祖父去世那天晚上,我曾在祖母房外听到过。
她应该很爱父亲吧。只是 父亲把余生留给了我和母亲,而她却把大半生留给了等待。
【童玥】
民国九年三月十七日,那天雨下得很大。街上行人稀疏,我披着蓑衣跌跌撞撞从家中跑出来,到处寻找落地的杏花。可花期未到,就算是提前开放的花儿也被这雨冲刷得残败不堪。我找遍所有有杏树的地方,均一无所获。母亲因病危在旦夕,她临走前最后的心愿就是能够再亲手做一个杏花荷包,然后用红线绣上父亲的名字。
从我记事开始,经常看到母亲坐在那儿绣出好多一模一样的荷包。我问为什么要做这么多相同的东西,她说因为父亲喜欢。我从没见过我的父亲,他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在战场上牺牲,前来报信的人说父亲闭上眼的那一刻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紧紧攥在手里。他是个好士兵,却不是个好丈夫。他竟让母亲用尽一生的时间来想念他,直至生命的最后。
母亲还在家等着,我却无法帮她完成最后的愿望。雨水透过蓑衣打湿了衣服,冰凉的触感刺激着神经,我跪坐在河边的杏树下号啕大哭。
那一天,我失去了一个最亲的人,却也遇见了我耗尽一生来爱的人。
【杜往笙】
一夜未眠的我在破晓时分睡了过去,待睡饱醒来已是正午,家里只剩我一人。我把被子叠好放进里屋,回到堂屋时看见桌子上放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鸡蛋羹。我拿起勺子尝了一口,不仅有鸡蛋的醇香,还有几分花香,应该是用杏花泡好的水来煮的吧。我忽然想,父亲当年是不是每天早上都会吃上一碗这样特别的鸡蛋羹。
吃过饭把碗洗干净以后,我也出了门。走至巷口,看到她正弯着腰,有些吃力地捡落地杏花。她今天没有穿那件旗袍,只穿了一身靛青色的粗布衣衫,花白的头发被一块灰色麻布简单包裹。
我走到她旁边,跟她说去休息一会儿,我来捡。她笑着点点头,颤巍巍地挪步走到石桥上,坐在台阶上看着我的方向。没多久我就把装满杏花的布袋交给她,她拿出一根短绳在袋子上绑了又绑,然后抬起头跟我说:“你父亲也总是让我歇着,自己蹲在树下 一片一片捡那些花儿。”
我怔住,我从没想过她会这么直接地告诉我这些事。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那双眼睛渐渐由浑浊变得清明,我知道她透过我看到了父亲。
“我遇见你父亲的那天 下了很大的雨,他打着一把油纸伞,从桥上走到我身边,把伞让给还在大哭的我。”
“那件旗袍是他送给你的吧。”
【童玥】
“那件旗袍是他送给你的吧。”往笙边说边接过我手中的袋子,手指飞快地反转,“我母亲也有一件。”
我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失神。他说话声音很小,像是自言自语,但我还是听到了。我仍满脸笑意地收下,鼻息间氤氲着花香。
“望琛很喜欢兰花,就连他让给我的那把伞上都印着三五朵。自那以后,我每天都会抱着伞站在桥上等他,期望能当面跟他道谢。仅仅是道谢吗?如果我当时是这样单纯的心思就好咯。”
往笙在我身旁坐下,仰头望着天上的云彩,我知道他在听我说话。绕是过了这么些年,我依旧怀念 曾经的日子。值得庆幸的是望琛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个会站在桥上等他回来的人。
往笙扶着我回到家,我把捡来的杏花铺在院里的石板上晾开,又到屋里拿出针线,我想再缝一个荷包,趁我还能看得清针孔的时候。
“绣上我父亲的名字吧。”往笙默默地说了一句,他站在院里,双手紧握着背在身后,“这样他应该会开心。”
“老了就是老了,连人的名字都会忘记。”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对他抱歉地笑笑,然后走进厨房。忙活半天倒是把正事忘了,往笙早该饿了吧。
【杜往笙】
傍晚,又下起了小雨。我跟童玥道过别,推着那辆租来的自行车朝村口走去。过了石桥没多远,我忍不住转身,她还撑着父亲的那把伞站在桥上。看到我回头,她笑着摆摆手示意我快走。我也笑笑,然后骑上车离开,没再回头。
我想,当年父亲走的时候她一定也是撑着印有兰花的油纸伞,穿了那件旗袍,站在桥头依依不舍地目送父亲远去。可那时 她一定相信她能够等到。不曾想,父亲他一走就是几十年,她一等也是几十年。
忽然记起曾在父亲的笔记上看到过“烟雨落地生”的句子。江南烟雨天,落地杏花雨,到底是生情还是生悲?现在 谁能说得清楚。
【童玥】
望琛走了,在我看到往笙那张和他相像的脸时就知道。我以为我会等到他,可等到的却是相似的容颜,不同的人。
天渐渐暗下来,我把灯点上,掏出那张不知看过多少次的照片。看着上面面带笑容的望琛,我忍不住想要责问他:为什么没能亲自回来,哪怕是回来告诉我已经成家立业,已经不能遵守诺言也好。
窗户被风刮得颤动作响,我重新拿起针线,认认真真缝制荷包。做好之后又对着灯端详一遍,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图案,忍不住笑了起来。
“果然是不中用了。”我把照片放进这个荷包,又放了几片杏花,收拾完针线,长舒一口气,“我也该走咯。”
(灵感来自关于西塘的一篇文章。第一次在简书发文,请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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