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拨开缠绕纠纷的云雾,底下是粒石微尘,湖海烟波。山河之势,尽收眼底。世上唯有一个地方,可如此俯视众生——天宫。
九天之上,天宫之中,蟠桃宴上。
落于席坐间,易时上神盯着眼前仙器盛装的蟠桃微微有些发愣,一时间都失了往日的风度。
近处的仙娥以为上神盯着自己,不免羞涩地低下了头,却也有些狂喜,眼前的可是如今九天中最为有天资之人,从不入流的下神到如今尊贵的上神之身,只耗费了不过几年尔。
一想着能博取到上神的关注,仙娥的双颊微微泛红,心也止不住地狂跳,踌躇了片刻,便提着胆子绕到上神身侧,“月娥见过易时上神。”
娇软的声音入耳如踩在棉花上般柔和,勾起阵阵回忆。眼睛顾盼间波光粼粼,像极了记忆中女子的双眸。
然碰到来人,易时只笑着问了句,“你可是仙娥?”
“是。”
“那你可知,”易时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像是酝酿了很久,“时雨?”
“食雨?”月娥极力转动着脑袋,终于从繁重的记忆中抽出一缕信息来,仙界有传闻,易时上神常喜独自立于雨地中却从不施法避雨,可也不知是真是假,于是只得中规中矩道,“倒是听说过有的神仙不爱吃食,独独喜爱食雨。”
向来对谁都温润含笑的易时上神,此刻却维持不住往日的笑意了。
笑脸一寸一寸地归于平静,平静的双眸却不知酝酿着怎样的悲喜。
到底是世人只知食雨一词,而不识时雨一人了。
02
原是去药店铺药,怎奈走到半路后本是晴空万里的天突地下起了大雨,偏巧荣慕生出门又并未带伞,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个亭子避雨。
轻甩衣袖,拍了拍身上依附的水珠,荣慕生抬起右手,捏紧袖口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水渍,手背挡住额头的一瞬间,他隐约看到了山头处有一女子。
女子眉眼弯弯,笑颜晏晏,赤脚停坐在石块上,脚踝上系着红绳金铃,让人惹不住去盘弄一二,仿若有蛊人心神之力。而令荣慕生注意到她的是:大雨倾洒,却未湿她分毫。
每当雨滴即将落在她的身侧时,便会瞬间消失。打量了好一会儿,荣慕生心里才有了些许判断。
女子似乎看到了他,随即纤纤细手一挥——带着细闪光芒的弧线,大雨便倾刻停下了。
她站起身来,转身便打算离开。荣慕生急忙朝着倩影大喊道:“仙人,谢谢了!”
女子听到了脚步,转过头来,目光带着探究,“你——看得到我?”她虽只是个下神,可按理说,只要她不现身,凡人应是窥不到她的真身的。
荣慕生笑了笑,被盯着也不见丝毫尴尬,从容地解释道,“在下自小仙缘颇深,所以不似普通凡人,只要仙人们不是刻意隐身,我都是看得到的。”
“哦——”女子拉长尾音,俏皮一笑,伴着清脆悦耳的悠悠金铃声,“原来是这样啊。不用谢,我不过看你长得俊俏些,便顺手帮忙了。换上哪个长得稍丑些的,我转身便走了,瞧也不会多瞧的。”
真真是稀奇,仙人不都是清心寡欲的吗?怎也会同凡人样注重长相?对于女子的坦诚,荣慕生并未觉得肤浅,反觉她有趣得紧。
像是与每个辗转反侧的梦里的女子音容重合,却又不像,荣慕生心里咯噔一下,不自主地向前迈进一步,问出口来,“不知仙人名讳?”
“不过是管你这小地方的雨水的小仙,哪来的名讳不名讳,本仙无名。”这倒是实话,她不过是因机缘巧合而升的仙,前尘往事早已忘却,再后来就被指派来管这一小镇的雨泽,天宫仙人众多,又哪有人会在乎她这一下神的名讳。偶有碰面时,也不过是互道一句“下神好”便算是作辑了。
只简单的一句话,荣慕生竟听得有些鼻子发酸,小心翼翼又带着几许试探,“小生看仙人你时常与雨作伴,又与它亲昵,不如唤时雨可好?”
她愣了愣,倒没想到眼前这个凡人竟为她取起名来,明明看起来像是僭越的举动,从他口中听来反而像是友人间一段再正常不过的对话。语调如深山泉水,缓缓流出,掷地有声。
“好。”她也不知为何竟会这般轻易答应。
雨已经停歇了,泥土里吐露着馥郁的甜香,像涟漪似的四处飘散,天边迎来了若影若现的彩虹,虹光照映在二人的身上,也照映在二人扬起笑容的嘴角边。一上一下,一神一人,相视一笑,倒不像是刚认识的陌路之人,反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03
自飞升成神,几百年来她都只是按规矩地降雨收雨,虽见过不少各色各样的人,却从未想过去认识一个人。毕竟凡人寿命不过区区几十年,对于他们来说漫长的一生,对她而言,不过弹指。
她也从未想过自己应该叫什么,对于凡人,她是高高在上的神;对于九天,她只是个无人记得无人关注的下神。面对他们,她是不需要名字的,一个“神”或“下神”的称谓便可伴随她至羽化。
直至那日遇到荣慕生,她才算是真正意义上有了一个名字。
她信缘分这种东西,就像凡人信鬼神一样。他遇见了她,他看见了她,这便是缘。
她迫切地想认识荣慕生,想见荣慕生。
于是,她施了隐身术。
渐渐地,时雨知道了很多关于荣慕生的事情。
比如荣慕生原先是有婚约的,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极好,却不知为何女方突然退了亲。
又比如荣慕生天生体弱,哪怕淋场小雨也会大病一夜。
起初时雨只当是女方嫌弃慕生的身体状况,于是在心底里厌恶那个女子,为慕生不值得。心想,那个女子定是个没得福气与眼光的,要不才不会错失了这样一个好夫婿!
后来时雨方知,其实女方并没有嫌弃慕生,只是慕生因为自己先天体弱有早死之象才让对方退了亲,不愿自己亲自退亲一来是顾及女方体面,二来是实在不愿意耽误其他女子的大好年华。
知道原是慕生的主意,时雨反而没有多开心,本就是一身病痛,这短短的一生却还要为他人细谋打算。
这不该是慕生所该承受的。
但人有的人生死,神有神的规矩。她帮不了慕生什么,也不能帮。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在他出门时,撤了那漫天大雨。
慕生脾性极好,遇谁脸上都会带着笑意,让人忍不住便想亲近。不施隐身术时,时雨便正大光明地跟在他身边,慕生也从来不会多问,就像是她原本便是他的朋友般。
起初,她只觉得慕生是个温柔极的人,像她曾远远瞧见的花神的园圃,虽闻不着气味,可只需瞧着那有纤纤细腰的花随飓风细语舞动的模样,便也是极赏心悦目的,令人心生舒缓。
可观察久了,她才知晓原他一身温柔的底下是谁都无法企及的一镰钩月,看似有光,却是比这世间所有的光都要清冷。
虽遇谁都是恂恂有礼、含笑的模样,但有事从不会对谁讲,只是不停的作画,一笔勾勒着下一笔,比她偷偷酿在天宫偏殿苍树下头的玉觫酒还要闷上几分。
想到这里,不由一叹,哎,也不知道她新酿的酒什么时候才能好,她还没试过呢。
那日,慕生的画只作到了一半便被人喊了出去,趁他不在,时雨便凑到画作跟前偷偷瞄上几眼,不过她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看了半天都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听到脚步渐渐逼近,时雨急着施隐身术,一急不免就有些慌乱,不小心衣袖就蹭到了墨汁还甩到了画上!完蛋了完蛋了,时雨心想,慕生本就不开心,估计是要发火了。
紧绷着身子,时雨一动也不敢动,捂着双眼不敢去看慕生的神色,虽是如此,却还是张开了两根手指,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观察慕生的脸色。
慕生环顾四周,似是没瞧到人后,轻笑,似有所指,又像是自言自语,“也不知是哪个小野猫如此好心,竟为我添了枝叶,省得我再多作几笔。”
小野猫?她堂堂仙人怎么就成了小野猫!时雨气鼓鼓地埋怨,不过随即便偷笑了起来,慕生不仅没有生气,还夸她呢!慕生夸了她呢!
后来,荣慕生的画作上总能见着几笔小野猫的爪印,日子久了便也成了他画作的标识。
自此,慕生若抚琴,她便静静听着;慕生若读书,她便也跟着读。她从不打扰慕生,只是陪着,默默地陪着、安静地陪着。
闲来无事便听书赏月,闻陌上莺啼,看窗外斜阳古树,碧云秋水。
那时她才发现,原来一个人,一册书,一弦琴,一盏茶,也能叫人如此心动。
众神都说这世间最美不过王母蟠桃林,她虽无幸亲眼去见,却觉得那些比不上同慕生走过的四时,这儿有春花妍丽,夏蝉清脆,秋月冷冽,冬雪银妆,还有他,一切都是鲜活真实的。天宫就像是人间雕刻好的精致木偶,美则美矣,却是万年不变,豪无生气。
如果可以,她倒宁愿同慕生一起变老。
“慕生,你若能一直陪着我该多好啊。”吃茶时,时雨望着荣慕生苍白的面颊不禁感叹道。
握住茶杯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气,而眼前女子水灵的双眸里没有一丝杂念,荣慕生无奈地笑了笑,“你可知——”
于我而言,这算得上是最动听的情话了。
荣慕生的后半句并没有说出口,只是道,“同我便罢了,同其他人就不要随便说这句话了。”
“为什么?”
“因为别人会很容易误会你心悦于他。”荣慕生耐心地解释道。
“那慕生你误会了吗?”
“并未。”虽是谎话,荣慕生却说得面不红,心不跳。
“那便也不算很容易误会了。”时雨嘟囔着嘴,不以为然。
叹了一口气,荣慕生无奈地抚了抚额头,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于是决意不再与这个小笨蛋讨论了。
04
时雨是真的笨,这是荣慕生这辈子最确定的事儿了。
其实每次时雨施隐身术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都是知道的,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那当然是因为时雨太笨了连简单的隐身术都未曾学好。
她的隐身术在他眼中,不过是她将自己变得虚幻些罢了,只要仔细瞧,还是瞧得见的,但既然她施了隐身术,荣慕生便无意去拆穿她,只是装作不知道,陪着她闹。
毕竟这样笨的神,也算是绝无仅有了吧。
那日一进门,便瞧见她傻愣得连施个隐身术都能造出一场意外,她越紧张,荣慕生便越发觉得好笑,本想着故作姿态惹她心急,不料最后还是不忍她去担心,于是将她打趣成小野猫。
不得不说,她一会儿担心一会儿窃喜的模样真是像极了小野猫,他的小野猫。
窗外远处,影影绰绰的群山像是一个睡意未醒的仙女,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含情脉脉,凝眸不语,倒像是安静起来的她。
不过是发愣望了眼窗外,怎的他竟是想起了时雨,那个蠢笨蠢笨的仙人,真是稀奇。
不远处已回天宫的时雨止不住的连打两个喷嚏,吸了吸鼻子使劲地摇着头,有些呆楞,什么时候神也会着凉了?
没有再在意,看了看手中巴掌大的玉牌,玉牌通体温润,上头雕着镂空盘旋的一龙一凤,在光的晕染下泛着淡金色,隐有跃出遨游争日之象,玉牌的左下角则刻着药阁二字。
像她的这种下神一般是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天宫只派配了统一的玉牌,玉牌上有着特殊的灵魂印记,五百年方可用一次。
此时站在药阁门口,她反而有些踌躇不定。
紧捏手中玉牌,深呼一口气,像是在自我安慰,嘴里碎碎念着,就你这个怂劲和这个天资,怎么看都不会碰上厉害的魔修者,况且天界这百年来太平的紧,也更不会因为练功而走火入魔,倒不如为慕生求个药。
对,慕生的身体才是眼下最要紧的!时雨用力地点头,像是十分赞同自己说的话,继续朝药阁迈去。
而这一迈,意味着接下来的几百年若遇上生死关头,她将无处可求药。
到这一刻她也还未曾意识到,原来荣慕生对她已经如此重要了。
她只是想着,她定是碰不到那种情况,碰不到的话求药的机会便会浪费,与其浪费还不如给慕生求药。
成功拿到能为凡人增强体魄的药后,之前的忐忑紧张一下子扫尽,只想着快点回到荣慕生身边,立刻便起身乘云而去。
只剩药阁里一个满头乱糟白发的老翁佝着背,毫无半点仙者风范地捣弄着丹炉,神叨叨地念道,“不知道又是哪个痴情神哟,五百年才能用次的救命玩意儿就这样败家地求了样凡人的药物。”
他漫不经心地打理着炉下的药渣,随意捏成了仙丸大小,丢入了刻着“凡药”的白净瓷瓶里。
05
一下子便扑倒了荣慕生的身上,“慕生,我给找来了仙丹,你吃了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咳咳,”荣慕生的耳根一下子通红,耳垂娇红地像是未被剥皮的红柿子,“你先松……松开。”
搂在荣慕生脖子上的手顿时僵了一下,随即立马将手收了回来,退后几步,吐着舌头笑嘻嘻地说,“没办法,想着你可以多陪我一会儿我就太开心了。”
女子晶莹剔透的雪白肌肤在日光下闪着象牙白的光晕,漆黑清澈的双眸眯成了两轮弯月牙,樱红小唇漾起了美丽的弧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荣慕生微微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什么,他的身子他最清楚不过,怕是普通的仙丹也是无用了。
不愿扫她的兴,荣慕生只是乖乖地将她递来的仙丹服下,黑曜石般的眸中淌着柔柔的光,“嗯,好多了。”恩,她说有用,那便定是有用的。
日子如大风来时转起的风车,一圈比一圈急,也一天比一天快。
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荣慕生盯着帕中呕出的鲜红,心里凉到了谷底。到底是,药石无医。可他不想死,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想死。
他的颈后有一颗痣,听老人说那是人上辈子死后过奈何桥不愿喝孟婆汤时,受地狱火焚留下的印记。
荣慕生是信的,他一定有不想忘记的人。自他出生记事起,他便有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活下去,他还有一个想见的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心底仍有想见她的念头。
退亲是因为在等那个人,连认识时雨,也都是因为她像极了梦里的那人。可虽像,却不是。模糊的记忆里,她总是一袭白衣温柔少言,而时雨却总爱一身红衣肆意张扬。
他希望时雨是那个人,可她不是。他要活下去,等到那个人,一定要等到。
“你知道凡人如何才能成仙吗?”荣慕生抱着最后的一丝希翼去问时雨,只有成仙,才能永远的活下去。
时雨想了想,很认真地回忆道,“凡人成仙大抵有四种,第一种是他本身便是仙人,变为凡人不过渡劫而已;第二种是极有天资者,可自行苦修成仙;第三种是有大功德者,可破例升仙;第四种是仙人自愿将仙丹赠予,不过一般没谁会这么做,因为一旦仙丹没了,仙人便会魂飞魄散。我便是第三种,虽有大功德,但只能是个下神。”
极有天资者,他是的,可是他没有那样好的身体能够支撑到他修炼成仙的那一天。“那没有人会去夺仙丹吗?”荣慕生看似随意地问。
“应该不会吧,试问哪个凡人打得过仙人?就算打过了取了仙丹,可仙人失踪一经天宫发现,是会处以极刑,下场很惨的。”
那若这个仙人本就无人认识无人记得呢?
荣慕生没问,心中却有了决断。
纵有心动,仍不及自身之利。
06
看着慕生身子一日日垮下去,时雨第一次如此着急,她的心像是千万只蚂蚁在油锅上,又像是在山洞里被呼啸起的尘埃,找不到归路。
明明,明明她都求来了仙丹,为什么还是没用,她第一次感受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只能看着慕生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却什么都做不了。
血咳得一阵比一阵凶猛,荣慕生的模样像是要把整个脏腑都咳出来般,时雨在一旁拍着荣慕生的背部,着急得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掉落。
荣慕生颤巍地抬起手用大拇指轻轻拂去时雨脸上的泪水,“时雨别哭,慕生没事,仙女不可以哭的,哭了就不漂亮了哦。”
“时雨不哭,时雨不哭,你快好起来好不好?”说着不哭,脸上的泪水却更汹涌地从眼眶中跌落开来。
“听说后山悬崖处有一雪芝,有猛兽守之。采后服之有延年益寿之效,时雨若真的担心,我来带路,你帮我取回来可好?”荣慕生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好,好,我们去取雪芝。”时雨几乎脱口而出,直接带着荣慕生上山,不愿浪费一刻时间。
雪芝取得很是顺利,时雨毕竟是仙人之躯,悬崖取物轻而易举。
“小心!”本坐在一旁的荣慕生突然起身挡在了时雨身前。
猛兽一爪生生落在了荣慕生的胸前,血肉模糊。
时雨急得直接一掌将之拍死,“慕生,你干嘛这么傻,那猛兽伤不到我的,但它伤得到你!”
“我知道。”
彼时时雨并不明白这声知道是什么意思,只当是慕生安慰她,后来她才知原不是这个意思。
顾不得多想,时雨坐下运功,逼出仙丹为荣慕生治疗。
顿时,整个被雾气缭绕得连视野都不清晰的山瞬间明亮起来,死去的花草纷纷疯长,各色蝴蝶鸟禽盘于头顶飞舞,颇有一番“百鸟朝凤”的感觉。
治疗只进行到了一半,荣慕生便逐渐恢复了气力,他睁开眸子望着时雨。
一如初见,她仍是赤脚盘膝,踝系金玲,虽落于泥土间,却不染半点污秽。她仍是那个不费吹灰之力高高在上的神,而他只是个努力生存却不如蝼蚁的人。
金丹悬于头顶,泛着淡金色的光芒,触手便可及。故意弄糟自己的身子,故意涂上吸引猛兽的药粉,为的,便是她取金丹相救这一刻。
往昔嬉闹闪过脑海,犹豫不过片刻,荣慕生直接伸手握住了时雨头顶上的仙丹,强行服入体内。
运功被强行打断,仙丹突然剥离体内,喉咙里一股腥味儿直从内里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绽放在地面上,宛如朵朵并蒂血莲。
月亮上来了,星渐渐地稀少,鸟禽奔走离去,天上空阔起来。和微风匀到一起的光,像冰凉的刀刃似的割在时雨的脸上。
“慕生——”时雨还是像往日般温存地喊着荣慕生的名字。
她没有问慕生为什么,也没有怪慕生。真的好生奇怪,哪怕明白慕生是故意被猛兽所伤,知道慕生是故意夺了她的仙丹,她仍是生不起气来。
她只是想着,慕生若活下去一定会很开心,他若开心,她便开心。想至此,她竟一点也不难过了,对即将破散的身体也没了感觉,只是痴痴地对着慕生笑着,想再多看他一眼。
天宫教会了她许多知识,教会了她许多法术,却独独没有告诉她,原来对一个人好奇的开始,便是情的开始。
从最开始遇到慕生的那一天,想知道他一切的那一天,便是她沦陷的开始了。
没有什么能将一个仙真正束缚住,除了情。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荣慕生埋着头,不敢直视时雨的眼睛。他真的太想活下去了,像时雨这样平庸的人都可以成仙,他这般有天资之人却只能拖着那样残破的身体苟活。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
“真可惜,慕生,我还没吃过天宫的蟠桃呢,听说很好吃。”时雨提起气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慕生——我心悦于你。”
慕生,你又怎知,怎知我不会自愿将仙丹赠予你。
终究只是有缘,而无份。
空气中只剩一声轻叹。自此,天地之间,再无时雨下神。
07
凡人得仙人赠予仙丹成神后,不似其他正常升仙的凡人会忘却世俗所有之事。相反,这类仙人会记得一切,但也只是记得了,再无情感。
回忆起,也只像是回忆别人的故事。偶有执念强烈者,会突地升起一点点情感,不过,也只是那一点点了。
夺走时雨的仙丹后,荣慕生的脑海里经常浮现片段性的关于她的一切和她前世的画面。
第一世,她身为公主,为了给一国百姓谋幸福,在无将可率时征战沙场,最终光荣战死。
第二世,她只是个孤儿,却将所有赚到的钱财无偿给了那些孤童,最后身患病痛无钱医治而死。
第三世,战乱之世,她成了一个医者,一袭白衣,走过多少路,便救过多少人。最后死于暴乱之中。
彼时,荣慕生已然成仙,只想着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傻的人,不过也是,若不是这样傻,哪来的福分升仙。
脑中突然闪现出一段片段,是荣慕生前世的一生。
男孩是个孤儿,吃的百家饭,受过许多人的唾弃,没有名字,认识的都喊他小石头,没遇到女子前,偷鸡摸狗什么事他都做过。
在一次偷人钱财被女子发现后,便被女子威胁拘在了身侧,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嫌弃小石头,反而教他医术,教他为人处事的道理,在昔日狐朋狗友栽赃他偷钱财将他抓往衙门时,是她选择了相信他。本就不富裕的女子当时更是散尽一身钱财才将他在牢狱中捞出。
后来,小石头惹了祸,行医时得罪了当地的千金小姐,被罚了一百大板,可若真打下去,命便是没了,是女子替他承了五十大板,但自此,女子便落下了腿寒的毛病。
再后来,也是最后一次,小石头赌气离开,女子为了找他死于暴乱。
几月后,小石头找到了她的尸身,只是埋着头抽泣着,“老天爷,我愿用下世半生之命去佑她下世安康幸福,不再受这战乱之苦。”
说完,便自刎于侧。他躺在她的身旁,轻喃:“下辈子,我也一定,一定会找到你,去守着你的。”
原是如此,养育、信任之情,知遇、救命之恩,为他而死之情,耗自己寿命守之,也算是两两相清了吧。
但又何必因着上辈子已经了结的事情去约束下世?作为一个看客,荣慕生只觉得这样对于下世的人未免太不公平。
可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小石头和凡人荣慕生看似是一人,其实却是有血有肉的两人。却因小石头的约束,凡人荣慕生已然消失了。
蓦地,荣慕生心底升起强烈的感觉促使他去窥探那个女子的生活。
这,便是他如今修仙最后的执念吗?
手掌轻抚,女子此世画面浮于空中。彼时的她笑的很快乐,有爱她的夫君,有着聪明听话的儿女,幸福,美满。
知道了一切,他却突地很难过,总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突然少了什么,明明找到了他曾最想找到的人,他的脸上竟莫名滑过泪痕,他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又好像是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08
三年后。
高耸的百年树木繁枝远伸,直耸苍天,仿佛要戳破一个洞才甘心般。百年来,它俯视人间,正如神俯视着世间万物。雨水肆意地泼洒在大地上,整个世界,除了雨声,再无其他,一片孤寂。
深林里的山洞中缓缓走出一位俊朗男子,周身仙气缭绕,每踏出一步,脚下便隐隐生出一朵花来。
雨水打在荣慕生的身上,可他并未施法躲闪,只是闭着眼睛一味地淋着,他想让这雨水跟着一同融入他的血肉,仿佛只有这样,他的心才不会空虚。
他又想起了当年收拾时雨遗物时找到的红绳金铃。
仙界宝物志中记载:红绳金铃,下品法器,多为仙子装饰之物。然佩之,有蛊惑凡人之力,心神不坚者,常误认。
因铃误认,然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他只知道他丢了一只小野猫,而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同年,荣慕生凭借天资升为上神,取名易时,意为忆时。
09
又是雨落时。
他立于殿宇外,轻喃,对了,你藏在偏殿的玉觫酒,真的很好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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