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颜小汪
1
我最后一次见舅妈的时候,是她的葬礼。
她的四个孩子带着各自家庭成员,哭得昏天暗地,我大舅沉着脸,眼圈微红地招呼着亲戚朋友。
我能记起舅妈的时间点,是从一件红色的中山装开始的。
以前只知道舅妈是做水果摊的,当时做这行的人不多。只有四五个摊位,其中有个最矮的,常年被黄色围巾裹大半个脸的女人,就是她。
那时的路边摊,卖点东西不容易。夏天热个半死,冬天冻个半死。下个雨刮个风,就得塑料布往小推车上一盖,往家推。
舅妈的手像土豆皮一样,一到冬天就裂出纹路。她的木制推车,刷着天蓝色油漆,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和她的手一样,已见斑驳。
每次路过舅妈卖东西的那个路口,母亲和姨娘会牵着孩子们绕开那几个摊位,害怕她看见。真要给我们小孩子拿点吃的,我们吃得不显山露水,她必心疼得惊天动地。
2
某个农历年将近,母亲突然拿出一件崭新枣红色中山装给我穿。那颜色真好看,料子滑滑的。她说是有人遗落在舅妈摊位上的,等了两天也没人来找,这些亲戚的孩子里只有我能穿进去。
后来,母亲包了野菜肉包子,领我送去给舅妈。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摘了围巾。
舅妈不但黑,还有满脸的雀斑,黄黄的牙齿上泛着几丝黑色印迹,粗厚的嘴唇上是风吹起的死皮,裂出来的细纹里隐隐沁着血丝。我知道她和我妈一样,属于烟民。母亲经常还拿苏打粉蹭她的牙齿。接触时间短的人,看不出来她吸烟。按照我舅妈这样,应该不曾打理过这口牙。
舅妈很矮,现在回想起来,也就一米五左右的身高。当时,在堆满水果的摊位后面,她如果不出声,你很难发现她的存在。她说话很快,夹杂着几缕外乡的音色。寒暄到最后,我又成功获得了一只被她擦得锃亮的大苹果。
3
舅妈是逃荒过来的,在本地没亲属。因为没文化,舅妈从来都是任劳任怨地干活。只要给钱,哪怕是给口吃的,舅妈不管什么活计都能干得利利索索。
姥姥家那时候穷,租出去一间偏房给她住。由于家里孩子多,姥姥经常忙不过来,舅妈只要下了工,就先帮我姥姥烧火做饭,忙完姥姥家的事情,她再回自己屋做饭。
母亲说,那时候应该她就对我大舅动了心思。
舅妈刚结婚那会儿,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小女人。她说话软声细语的,手脚麻利,把大舅伺候得溜光水滑。
大舅上了几年学,虽然没考个一官半职,但是靠着我姥爷的旧关系,自己又爱学习,竟然混进了卫生所。每天穿个白大褂坐诊,还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那个年月,哪有什么熨斗,舅妈就把干的差不多的衣裳铺在自己褥子下面,压的平整无褶才能给我大舅穿。残余的湿气透过薄薄的被子,让舅妈得了一身湿疹。大舅的那几双布鞋,小白边都刷得特别干净。
大舅肤色随我姥姥,是透亮的那种白皙。他的声线本来就挺磁性,他再文绉绉地拿捏几分,撩得大姑娘小媳妇都春心荡漾。有病没病的,都爱往卫生所跑。
4
开始的几年,舅妈浑然不觉,直到老三出生以后,大舅一天比一天回家晚,甚至夜不归宿,她才哭天抹泪地去找我姥姥。
一个大院住着,我姥姥也受不了他们三更半夜吵个不停。儿媳妇再抱着娃娃跑来一哭,没办法,就派我这些姨姨们跟着她去捉“奸”。
时间久了,姨姨们也觉得舅妈过于神经质,最主要去抓自己大哥,他们也觉得丢人,就找理由躲着她。
舅妈只能抱着老三,牵着老大老二去找。十里八乡的,她很快成了有名的浑人。严重时候,大舅没到下班时间,她就已经等在卫生所门口了。每天大舅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被她押着回家。他们就这样吵吵闹闹,老四出生了。
新兴医院逐步盖起来,卫生所的效益变得愈加萧条。大舅每日的业务三件套,茶水报纸小瓜子。工作量少,效益不好,工资也开得不及时。
大舅可不管那些,家里四个娃能不能吃得上,学能不能念得起,似乎跟他没啥关系,依旧茶杯一端,该撩闲还撩闲。
舅妈忍不了,哪个娃吃不饱穿不暖,她都心疼。舅妈觉得自己命苦,自己孩子可不能受了委屈。
她拿个小板凳在学校门口摆摊,一袋瓜子,五分钱一杯。周末,孩子们放假,就挪到电影院门口卖。
后来又增加了大米糖球。因为进价贵,舅妈就自己买个爆米花机做大米花,再用糖稀滚成球。买香精买色素,兑出来一大盆所谓的饮料,两毛钱灌一大壶。喝完的孩子,一张嘴,舌头都是红的。
北方盖房子最开始是没有红砖的,都是去河套里拓坯。把黄泥掺着秸秆之类的东西,光脚踩匀了,放进木制的一个四方框,等干透了,就是一块泥砖。
这个活又脏又累,给钱还少,男的都不爱干,舅妈就去做。一毛钱一块,她贪黑起早的拓坯。剩余的土砖,别人不要了,她就一块一块捡回来。最后大舅家外侧的墙,被她重新换了一遍新砖。
5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舅妈掌握了流量密码,她发现卖水果賺钱,还找到了进货渠道。卖货的装备从几块板钉个爬犁,到自己拉个箱子,最后换成小推车。
这个营生,十多年时间,养活了他们一家六口人。最辉煌的时候,一个小水果摊赚的钱,竟然能够在老房子后面建三间新砖房。
两个儿子的婚事也因为这铮亮的大砖房顺利完结。借着儿子的婚礼,大舅才肯和舅妈站在一起。
那时,大舅还是斯文儒雅的书生样,舅妈就真的像个小老太太了。舅妈的脸上抹了粉,却像没刮牢靠的大白似的,随时有着脱落的危险。
舅妈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意,有时故意往大舅身侧靠靠,像是对外宣誓着自己的主权,而大舅则一脸铁青,全程无语。
大舅彻底不回家时,小孙子都五岁了。
舅妈像疯了一样,四处探听他的消息,逮着个人,就诉说这些年的不易,絮絮叨叨讲着丈夫的薄情,不肯放那人离开。
那时,别说亲戚朋友,就是自己的几个孩子,都对她避之不及。
母亲说,让舅妈彻底放弃挣扎,是她亲眼看见大舅搂着一个女的在喝酒。大舅说自己媳妇根本就不堪下手,那脸,比他妈都老,他怎么能有兴趣!说完还把手摸索进女的衣服里,去揉搓人家腰间的肉。
6
最后一个女儿嫁了,舅妈也老得出不了摊了。说她老,不是岁数老了,不过才五十多岁罢了。就是年轻时,过早透支了体力,已经没有什么精气神再拿来支撑自己。
两个儿子相继背井离乡出去打工,两个闺女嫁得远,也很少回家。
舅妈靠老本生活了几年以后,彻底依靠低保生活了。老房子已经破旧到四面漏风。她只能搬到后院,有时看着前院一个人能发呆很久,像是在一页页地翻阅着自己的青春。
大舅退休以后,工资有好几千,没人知道他到底和谁在过日子,反正舅妈是花不着他一分钱。母亲说,冬天冷,舅妈舍不得烧煤取暖,只要屋里水管不冻,就不烧火。
舅妈蜷在被窝里,靠自己发热。她整天看着前院老房子的房檐,那里挂着小孙子一只破旧的风筝。
被风吹来吹去的彩纸,摇曳着,像和她低低倾诉。没有电视,没有通讯,只有一盏度数不高的灯,陪着她。
新年将近,小女儿从外地回来探亲,发现舅妈已经气息微弱了,才喊了几个儿女回来。最后几个人轮番给大舅打电话,他才姗姗来迟。
舅妈看见大舅那刻,突然眼睛里就亮了一丝微光,轻声说,你来了?
啊,是我。
然后,舅妈就没了气息。
7
当年十八九岁的舅妈,在某天,某个场景,也是眼睛晶亮的看着大舅出了神,然后,才毅然决然的嫁给了他。
舅妈葬礼之后,更很少见大舅,然后有人说他娶了我同学的妈妈,是个退休教师,两个人感情非常好,经常成双入对地在小树林里遛弯。
后来母亲去世,想着怎么也得通知他一声,最后是他家的姐姐转告我,你大舅说他感冒了,就不过来了。
只是一句话,就轻飘飘带来了他对自己胞妹的祭奠。
母亲去世时,我才不到二十岁,不过是一个孩子。
直到我自己有了生意,某日正抱着孩子哄她入睡,大舅竟然领着我同学的母亲来了。他们手牵手进了店,东看西顾,无非想带点东西走。我简单客套了几句,再无多余的话,他们只得悻悻离开。
后来姨姨说,同学母亲纳闷,我怎么对他们不热情,小时候我经常去她家玩,总是姨长姨短地叫她。
我姐告诉她,那是因为这次去,你沾了好人的光儿。
每年的三月,风筝满天的时候,仿佛可以看见舅妈依偎在窗前的模样,也许舅妈也会很想念她自己的家乡吧,我记得母亲说,她的老家,就是潍坊,那里是风筝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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