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福环，这是个想想都觉得溢满幸福的名字。
然而它的主人，前半生，着实谈不上幸福。
环姨是梦生，为此我还百度了一下，到底是不是这两个字。
姥爷意外去世之后，姥姥才发现怀孕了。姥姥改嫁时候，环姨是亲自参加了的，只不过那时她七个月大，被揣在姥姥肚皮里。
虽然是梦生，环姨随了新爸爸的姓，名字也是他给起的。出生之后，待遇也要比哥哥好，用视如己出这个词来形容，也不过分。
环姨应该遗传了自己私塾父亲的基因，自小安静，因为姥姥家孩子多，大哥和她就成了姥姥的体己帮手。小学没读完，就辍学去被服厂学手艺。那时候的徒工没钱赚不说，师傅派的活越多，越会觉得师傅稀罕自己，就两眼一抹黑的起早贪黑赶活。
大夏天，狭小拥挤的被服厂里，到处都是低着头，咔咔踩着缝纫机的小丫头。一摞摞半成品送到成手徒工那里过最后的程序，最后师傅们的工作，简化成了打对号和对每位新手徒弟的指指点点。出徒就等于面试通过了，能进被服场了，这样就有了编制能赚工分开工资。
出徒那天，环姨开心的回家跟老母亲邀功，母上大人做了一盘子烤红薯，边和大姨扒红薯边盘算着以后能多赚多少钱，突然一拍大姨脑门，哎呀，我的天，你眼，咋斜了？
其实，也不是很斜，就是那么一点点眼仁偏移，应该被服厂光线较弱，总侧首盯着针脚，改变了眼球角度，在某个特定转眼瞬间，她的眼睛看着就是有那么一丢丢的不太顺眼。
2
有工作的适龄女娃，惦记的人多。何况还有一堆已保媒拉纤为职业操守的老太太们盯着，谁家闺女都剩不下。
我姥姥，按照现在来讲，就是有心劲儿的老太太，你别管来多少媒人，说破大天了，我闺女也得找个她自己喜欢，然后还得有发展空间的人。她说自己是童养媳的命，到闺女了，自己选。
环姨的确是花了心思选了，吕大志，同龄人，木工。
吕大志话不多，人中等身材，偏瘦，可能是木工的原因，穿衣服也是有板有眼，小衬衫总是塞进一尺九的小腰里，小头发也缕得一丝不苟。家里几个闺女都处着对象，空了，几个准姑爷就凑一起打扑克，输的准是吕大志，贴的满脸纸条，弄得目红耳赤。
本来姥姥不太同意这门亲事，吕大志祖辈可是地主，三房四妾不说，抽大烟推牌九的人物也是层出不穷。
到了他爹这股，就剩推牌九了，老头十个孩子，七男三女，吕大志是老六，顶属吕大志熊，就认木工手艺，天天窝木匠铺里，一抠就是一整天，也不爱交流，急了就憋的说不出话，只能转身就走。
但是手艺好，那年月谁家结婚做个柜子箱子，都以吕大志出品为傲。他还自创了镂空花饰，柜门玻璃贴上栩栩如生的剪纸，那都是他自己一点点用棉纸抠出来的，再涂上好看的颜色。
这样的高低柜，都得提前和吕大志预订。环姨说这样人，挺好，专致，能会过日子，那些油嘴滑舌的人，她驾驭不了。
吕大志的确是风风光光娶的环姨，自己有手艺能攒钱不说，他老爹那几年偷摸推牌九、开局子，也划拉不少傻小子们的私房钱。
我记事起，环姨的老房子已经住了十几年，还是瓦亮窗明的，那时她家的大哥大姐就有自己独立的小屋，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柜子，里面是成套的小人书，普通家庭的大人，可能买一本，都得抠搜寻思几天，我姐我哥，他俩不但有，好多都是重复的。因为他俩各买各的收藏，谁都看不上对方的眼光。
哥长着和吕大志一样的金鱼眼，里面闪着精光，瘦小干巴，还一副傲娇的小表情。我躲我妈身后不敢看他，姐长得像环姨，滴流圆的小脸蛋，说话慢慢的。姐对我好，临走拿了一堆小画本给我，还跟我妈说，这是买重的，给我妹了。我翻了翻，都是刚才我看了好几遍爱不释手的那几本。
现在，我女儿睡觉，我从来不会因为她睡着了，就和闺蜜们唠闺中密话。因为好多事，都是我小时候母亲以为我睡着了，听来的。
3
环姨结婚第二年就跳过井。
那年姥姥家盖新房，家里姑娘姑爷们都回去帮忙，各家都带着能用上的工具，因为来帮忙的人多，工具也得多准备。要不总有几个滑头小子，抄着手看热闹，靠着点儿等饭吃。这些事儿，我姥姥有经验，提前就吩咐过姨姨们。
环姨的工具里，就有三四根扁担，都是吕大志自己做的，肩膀着力位置，他都用细棉绳缠了一块，既防滑，又防压肩膀。人多手杂，不知道谁就弄坏了一根，晚上收工具时候，吕大志就不是心思，也没吃几口饭，就领着环姨抱着孩子回家了。
他埋怨环姨拿新扁担回去帮忙，还坏了一根，环姨也生气，谁都看得出来吕大志情绪不对，大伙吃饭气氛也挺微妙尴尬，家里也不是穷的，差根扁担，就过不去日子，有点面子挂不住。何况她是不少赚钱的，每个月工分最多，工资不说，奖金都赶上老师傅们了，我就不值个扁担钱了？环姨越说越激动，吕大志越吵话越跟不上，跟不上就动手，那晚，他把环姨打得口鼻窜血，孩子吓得，哭的几乎没了气。
邻居听环姨都没了动静，还能听见吕大志吭哧吭哧踢人的声音，怎么都叫不开门，只好连跑带颠去找他爹和他兄弟们，老爷子七十多岁，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踹开门时，环姨都被打得屎尿不分，便在裤子里了。
那次，足足在姥姥家养了两个多月，环姨才敢下地，身子才好，竟然有了初孕反应。奇怪的是，这么挨打，肚子里孩子竟然没事。
水井离姥姥家不远，在必经之路的末端，有点距离，但是不是很隐蔽。收工回来的姨姨们发现井沿坐个人，奔过去一看，竟然是环姨。姐几个抱一起号啕大哭。
环姨说想跳井，先扔孩子，舍不得，抱着跳，又怕自己死了，孩子没死没人疼他。
打那之后，吕大志真的一战成名，过上了只进不出的生活。姥姥家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环姨那里，只往里送东西，谁都不会往出拿东西，哪怕是借。
后来吕老爷子去世，继承老爷子衣钵爱赌的老三，被人忽悠了不少钱出去，自己不收手，还找几个哥们商量捞回来。吕大志竟然认为三哥是手艺不精，纯粹技术性失误，亲自操刀上阵，打算一雪前耻。哥几个每天在木匠铺也不干活了，开始研究赌技，打配合，发誓必须把失去的钱赢回来。
至此，吕大志踏上不归之路。
4
那时公安抓赌，手段没现在这么精准，有一部分是突击检查，还有一部分靠居民举报。敌进我退，敌退我扰被吕大志玩了个明白。见县内管的严，就雇三轮车去农村，租个农户空房子聚赌，窗户挡得严严实实，院子里扔几条大黄狗，简直就是生人勿近。
他后来和几个连襟吹嘘时候说过，那时赌得大，也没人数钱，也数不过来，成摞的钱按压实成了，用筷子比量出高矮，画个道：就押这么多！你跟多高？
吕大志经常拎个黑皮包，有时候鼓鼓囊囊的整一兜子，拉链都挣的好像能随时坏掉；有时候憋憋恰恰就回来了。鼓起来时候，两个孩子和环姨日子就好过，吃了饭他就扎木匠铺里研究今天咋赢的。憋下去时候，可能因为饭软了菜咸了，孩子喊妈声音大了，就揍环姨一顿，然后再去铺子里研究咋输的。
沾赌必败，啥家庭也架不住这么往出折腾钱，最后家里能卖的物件都卖了，还欠了一屁股负债。好在公安给力，把吕大志抓进去了，涉嫌组织赌博，金额较大，其中又因赌资分赃不均，斗殴伤人，判了他七八年。
虽然不挨揍了，但是好日子也没来临，要钱的债主上门了，经常大半夜就喊着吕大志的名字咣咣敲门。
为了还债，下班之余环姨就接零活，在家里起早贪黑的做，不敢耽误一时一刻。
环姨对我妈说他们已经吃一个月西葫芦了，因为几毛钱能买一筐，回来包成蒸饺，连菜带饭都有了，有时连点豆油都舍不得放。
我妈心疼两个孩子，那是正他们长身体的时候，有时炖点肉送过去。
环姨是替吕大志还完钱，才敢提离婚的。那时三舅经常托关系给他送吃的，也经常让看守递话告诉他家里的困境。可能感激环姨替他还了巨额债务，或是在党强大的教育下，他想通了，吕大志破天荒的同意了。
大哥成年了，归吕大志，他说儿子是接户口本的；环姨就带着闺女拿着随身衣物搬出了老房子。
5
吕大志出狱时候，开始找过环姨，让姨姨们拿着大扫帚打了出去。环姨每天睡不着，害怕他，院墙外只要闪过身影，她总是以为是吕大志要翻墙进来。
姨姨们就在这几家中心位置找房让她住，这样每天总有一个姐妹能抽空去看看她，让她安心。我还记得和母亲打个小手电，每隔几天像巡逻一样去环姨家串门。
母亲说，大家过得都穷，唯一能做的，就是经常过去聊聊天，彼此安慰安慰对方。
后来母亲病重，环姨也是如此。父亲打更，我上学，环姨就每晚过来伺候人事不醒的母亲，给我做饭。一直到母亲醒过来，环姨累瘦了十来斤。
那几年她吃斋理佛，甚至坐着睡觉。有时候半夜醒来，就能看见一团影子靠着墙角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无法得知她是否入睡。
后来，环姨岁数大了，依旧自己接缝纫零活，賺的钱就给寺庙买米买油。甚至寺庙建大殿，她以居士身份去扛木头运红砖。她说，她想积德给儿女。
吕大志摸过牌九的手再也没拿起过木锯刨子，因为抓黄赌毒严厉，他也被迫戒了最后那点念想，过得穷困潦倒。他在某个冬天煤烟中毒，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大哥和吕大志一样，游手好闲，靠着老房子的残值混个对象，结婚生子后也没什么改变，就是媳妇不敢离婚，怕他的程度，不亚于环姨害怕吕大志。
大姐过着普通平凡的生活，不参与任何一方的事，闲暇就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晚年的环姨。
还记得当年母亲总会拿着环姨做的裤子说，你看着这针脚，扎得密实，裤子破了，线都不会开。
环姨的人生也是如此吧，生活能磨破了理想，一次次让你绝望，可我们，只要一步跟着一步流逝的光阴，踏实的走下去，想要的生活是断不了的，都会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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