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恋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含糊不清，我只能听到对面男人的解释，字正腔圆的中国字，组合成我不愿意理解的内容。

我妈被她的黄昏恋，退货了。

1

我妈叫肖宝珠，是个已经年近六十的老太太。她一辈子都爱干净，喜欢穿裙子，哪怕在白雪皑皑的冬日，也会穿着厚实的针织裙，手不停地忙活着家务。

我爸是前几年心梗走的，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为了不让我妈觉得孤单，我放弃了南方大厂的工作机会，回到老家考了公务员。

我妈自此就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她出门跳广场舞，结交同龄的老姐妹，然后马不停蹄地给我介绍对象。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着急让我出嫁，她怕自己像我爸一样，突然离世，没人照顾我。

我在各色的相亲对象中，和我的老公结识了。流水线一样的操作规程，不到一年时间，我俩就领证结了婚。

我妈像是终于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人生使命，忽然就放松下来。她并不着急让我要孩子，用她的话说，先好好磨合脾气，等你们积累了财富和阅历，自然就懂得如何去欣赏一个更小的生命。

反过来，我成家之后，虽然住得不远，隔三差五回家蹭饭，却明显感觉到我妈的孤独。她太需要一个人，能陪伴她，哪怕只是说说话呢。

就像我妈张罗着让我结婚一样，我也鼓励我妈去寻找自己的第二春。我妈有房有退休金和医保，在同龄的老太太里面还算出挑，找一个条件差不多的老爷子，俩人可以住到我妈的家里，哪怕生活费用AA呢，只要有个人陪着到处走走，说说笑笑也是件挺美好的事情。

我妈不同意再婚，她说现在的老头都鸡贼得很。尤其是和同龄的老姐妹交流过后，知道一些老头找对象就是为了省钱，给子女腾房子。

我也没催她，谁知我妈在参加了一次同学会后就恋爱了。

2

听我妈说，这位李叔叔是从厦门回来的。那边经济发达，景点众多，气候条件也好，哪怕一年四季穿裙子，也不会像在东北一样冻成一团。

我看着我妈的表情，那神采飞扬的眼睛，好像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妈妈，而是怀春的少女。

我对这件事不置可否，她的生活本应该由她来定。

后来我妈又对我说，李叔叔说了，现在的老人再婚，子女都颇有微词，咱们不要领证，就这样过日子。省得子女鸡飞狗跳，咱们想干嘛就干嘛，也不用他们管。

我妈觉得这样挺好，以免领了结婚证涉及到遗产问题。反正都是过日子，就是图个舒坦。

我支持我妈的决定，只是提议她去厦门之前，一定要双方坐下来和子女一起谈谈。毕竟我妈孤身一人跑那么远，我也不是很放心。虽说她的年纪不算特别大，可是毕竟我只剩她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妈带着我和李叔叔吃了几次饭，期间李叔叔再三保证，只让我妈过去和他过日子，家里的开销一律有他，那边李叔叔有自己的房子，和他儿子在同一个小区。周末孩子会过去吃吃饭，但是平时都挺忙的，加班到很晚，也不会来打扰他们的生活。

我看着李叔叔一脸坦诚的样子，就对我妈说你先过去看一眼，就当是旅游了，费用我来出。但是，如果有一点不顺心的地方，就马上回家来。

我妈喜笑颜开，我觉得她是真的挺喜欢这位李叔叔的。

3

临走的前一天，我妈将她的存折和房产证交给我，家里就这些重要的物品，反正以后也是要给我的，现在就都交权了。

我抚摸着我妈满头的银发，对她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觉得有不满意的地方，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我去厦门接你回家。

我妈点点头，哭了。

那天夜里，我拥着这个生我养我的老太太入睡。睡前，我躺在她的身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和李叔叔的过往。

原来，我妈和李叔叔年轻那会儿，俩人就曾经互相有过好感。只是，当时李叔叔家里的条件不好，用我姥姥的话说就是，要钱没有，虱子满身。

当初我姥姥和姥爷都是国营大厂的职工，双职工的家庭在当时是了不得的，生活水平比较高，更何况我妈的兄弟姐妹少，上面只有我大姨。而李叔叔家只有一个当烧煤工的爹，母亲无业，还生了兄弟四个。

被棒打鸳鸯后，李叔叔去当了兵。我妈接了班，成了一名工厂的画图员，后来又认识了我爸。我妈和李叔叔自此再无交集。

我妈说李叔叔是当兵出身，人干净，不像有的老头子，不爱卫生，离近了都一股味儿。

我笑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妈只是有些羞涩地眨眨眼睛。

我妈和李叔叔是坐着飞机去的厦门，这也是我妈第一次坐飞机。之前我带她出门旅游，她总是嫌弃飞机票贵，有些远的地方也要坚持坐卧铺才肯去。看着她发来的机场照片，凉帽丝巾配花裙子，满脸的骄傲和幸福，我也为她高兴。

她到了李叔叔家之后，还给我发来了李叔叔家的照片，和李叔叔子女一起在饭店吃饭的小视频。看他们相处愉快的样子，我也只能将内心的不安按耐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凡是太过顺利的东西，我都有些怀疑。

可是我妈没有给我发过什么受了委屈的信息，倒是天天叮嘱我吃这个穿那个，好像我不是个快三十岁的大人，而是无法自理的小学生。

4

我和我老公讲了自己的疑虑，琢磨着什么时候一定去厦门看看我妈。我老公也支持我的想法，还没事就去网上看机票，只差我一声令下。

然而，我的预期被突如其来的小生命打乱了，验孕棒上的两条红线，明晃晃地刺了我的眼睛。由于孕酮较低，生怕头三个月胎儿不稳定，我只能小心翼翼地上班下班，活动范围几乎两点一线。

我老公也因为疫情的原因工作变得忙碌起来，他每天下班都要把自己用酒精消毒好几遍，生怕把什么病毒带回家。

我的探望计划落空，只能每天和我妈发发视频，顺便告诉她现在出门要戴口罩，随身要带酒精消毒液。她总是乐呵呵地点头，脸上却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惫。

你过得还好吗？

我妈立刻高兴起来，给我展示她的花裙子，又告诉我厦门这边水果很多，菜的种类也多，好多都是我没见过的。我这才放心，让她少出门玩，可以和李叔叔在家里跳跳舞。

我妈点头如捣蒜。

后来我妈说自己喜欢上了打牌，在iPad上面打，每天过得可忙碌了。我孕中后期，也开始懒惰嗜睡，和我妈的视频就变成了几天一次。她好像越来越忙了。

我快生产前，问我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呀？我妈支支吾吾地说，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回去还要隔离的，万一我带了病毒回去，过给你可怎么办？

此时全国的疫情比较严重，我只能有些哀怨地看着她，你宝贝女儿生孩子都回不来。

我妈笑笑，一会儿给你发红包。

我总觉得我妈在掩饰什么，我很久没有看到李叔叔了。

5

生完孩子，我就给我妈报喜，是个女儿。

我妈喜极而泣，说着你要听你婆婆的话，别和老人因为月子里的小事情生气，人家辛辛苦苦来照顾你，这是天大的情分。

我知道她这是怕我受委屈，又怕我直性子得罪了婆婆没人理。毕竟正赶上疫情的当下，找月嫂也不容易，更何况我妈还赶不回来。

我按我妈说的，乖乖配合婆婆的指挥，平时也不怎么看手机。只是抽空拍一些小视频发给我妈，每次老太太都发来经典的表情包，差点闪瞎我的狗眼。

出月子之后，我发视频给我妈，却发现她好几次都是躺在床上，我害怕她总是躺着人快长毛了，让她一定多活动身体。她总是配合地说好好好，下一次却还是在床上，像只长在被子里的土豆。

孩子满一个月之后就开始肠绞痛，我无暇其他，每天和屎尿屁还有震耳欲聋的哭声作战。和我妈发视频的机会都少了。

孩子三个月大了，正午睡的时候，我妈给我发了语音。一般情况下，她从不发语音。

那边传来的声音却不是我妈的，而是李叔叔。

小月呀，你生完孩子还好吗？我有些疑惑，只能顺着他回答。

李叔叔，我妈呢？我已经三天没和我妈视频了。

李叔叔支支吾吾半天，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是李叔叔的儿子。

他开口就给我一记暴击，你是肖阿姨的女儿吧，你母亲已经第二次中风了，现在已经瘫痪在床一个多月了，麻烦你们把她接回去吧。

我听到李叔叔的叹气声。

6

我妈去厦门，没享福，她成了李叔叔家免费的护工。

当初我妈和李叔叔的黄昏恋，震惊了他们的同学圈，每个人都祝福我妈找到了第二春。能去厦门那么好的地方，还是家里条件不错的老李家，肖宝珠真是老来的福气。

然而，人被捧得越高，就会摔得越重。

李叔叔家的儿子确实有钱，住在不错的小区，也和李叔叔住得不远，相互之间都有照应。可是李叔叔并没有告诉我妈，他的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瘫痪在床，需要24小时贴身照顾。

我妈， 肖宝珠女士，架在李叔叔的糖衣炮弹上，下不来了。

李叔叔即便十分大方地拿出家用，也不时带我妈去小区附近的店里买裙子。可是回到家里，她就要面对病床上，已经意识不清，只会哼哼呀呀的老爷子。

哪怕李叔叔也会和我妈一起做家务，一起做饭，可累也是真的累。

她满脸疲惫，再也没有时间去跳广场舞，也不愿意低头，让我知道她被自己的初恋诓骗了。什么游山玩水，什么相互陪伴，都变成了打流食，擦身，抠屎，翻身，按摩。

我在哺乳期听到我妈中风的消息，只能丢下孩子，托给婆婆照顾，让我老公请假，忍着涨奶的疼痛，飞去厦门。

我妈，那么干净的一个人，躺在李叔叔家放在客厅的病床上，旁边是已经意识不清的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她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对着我啊啊啊的示意。

李叔叔的儿子不耐烦地催促我们，现在护工这么贵，照顾你妈这些日子可花了不少钱了。要不是第一次你妈不让我们告诉你们，早就应该把她接走了。我亲爷爷躺在这儿都没这么花钱。

李叔叔低着头，不敢抬眼看我。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些对我妈的承诺。

我忍耐住内心的怒火，我知道和他们撕逼容易，可我妈还有意识，她肯定是不愿意看到我因为她这样做。

我抚摸肖宝珠女士的银发，对她笑笑，走，咱们回家。

7

我妈被护工照顾得很好，她的工资刚好够护工的费用。再加上我和我老公轮流照顾，她肉眼可见的比刚回来时好多了。

我闲来无事，拿着我妈的手机，翻出了微信。我看到我妈给我大姨发了无数条微信，我大姨，早就去世了啊。

原来，无人诉说的痛苦，总要有一处发泄的树洞。那个根本不能回应的微信，就是我妈的隐秘角落。

她后悔自己冒失跟着李叔叔来到厦门，后悔自己被初恋的光环迷住眼睛，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李叔叔那点龌龊心思。

她在微信里对着不可能回应的姐姐说，我怎么和孩子说呢，你看现在有疫情了，我更回不去了。孩子又怀孕了，我再忍几天吧。

就是这样的忍耐，让她听到街里街坊的闲话，才知道李叔叔在当地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护工，花钱多，还经常辞职。后来合计找个老太太结婚，再一起照顾瘫痪在床的老爷子，可哪个老太太愿意呢？

相隔千万里的同学会，让李叔叔看到了机会。我妈就看到了他用初恋滤镜和甜言蜜语，以及同学群里各种发愿起誓，各种彩虹屁，构建了一个虚幻的美梦。

后来，我在我妈的同学群里看见李叔叔又开始冒泡，他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描述了和我妈的性格不合。没有一句话提及自己的诓骗和隐瞒，甚至还公然勾搭其他老阿姨，套路如出一辙，都是美好的黄昏恋。

可能他以为，我妈中风躺在病床上，不可能会看微信吧。毕竟连抬手都是费劲的人生了。

我将微信里的记录截图拼凑，发了语音给李叔叔勾搭的阿姨们。一时间，群里的叔叔阿姨哗然。

李叔叔一声不吭，灰溜溜地退群了。

也许，他还会在其他的角落，寻找合适的时机和人选，并附上一颗包裹着黄昏恋外衣的糖衣炮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