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ona
Fiona有时候会去博物馆。
博物馆离研究院不远，地铁两站路就到了。冷气开很足，人却不多。在青铜器展馆有几个漂亮的商代铜爵。Fiona有时候会对着那几个带着漂亮绿锈的铜爵坐上一整个下午。灯光暗暗的，没有人，没有声音，Fiona包里装着三瓶矿泉水，坐了三个小时。主要是太渴了，如果有第四瓶水，她应该会呆到闭馆。
Fiona从来没跟人提过这茬。本来也是翘班去的，就更不好跟人说了。而且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喜欢猫在这样一个古怪的地方。
六点半的时候回到实验室，换好了衣服准备进去，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嬉皮笑脸的声音：“博物馆有啥好东西，你偷来的金子藏在那里的？”
Fiona头也没回，反正这也不是报告时间，不理也无妨。但是她心里却颤了一下，像小时候梦见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不穿衣服的猴子，竟有种被偷窥的羞耻感。
为什么Josh会知道她去博物馆了啊。
而且还知道她常常去。
这个贱人，连她平常做什么都要监视。
上辈子是我拍死的蚊子吧，Fiona气哼哼地洗着试管，不然怎么就死叮着我。实验室那么多人，谁没翘过。
不留神头上绑着的皮筋啪一声断了，就跟知道她心情，想要加个画外音似的。
靠。
心里默默骂个娘，收拾好东西，冲进更衣间脱掉防菌服。脑子里一团火烧得脸也红手也乱地，嘁里咔嚓一阵抹去脸上乱纷纷的发丝，一只手笼着头发，一只手去摸柜子里的皮筋。但是柜子怎么也打不开。Fiona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爆炸了。
河豚，那种鼓鼓的，浑身是刺的家伙。她现在大概也是这样子吧。
正在疯狂地跟柜门较劲的时候忽然隐隐觉得哪个地方不对。
三秒之后她猛地直起身走了。
还好没有人看到。
冲进女更衣间，换上小花裙，Fiona顺了顺气，然后开开心心地去吃大学街的豆角焖面。
Josh
女人就像河豚，吃了它会死，不吃又可惜了这一身美味，最重要的是，惹不得，一惹就会鼓起来。
今天的Fiona很像河豚。Josh这样想着，扒拉着碗里的面，吃着吃着笑出声。又觉得自己简直有病，赶紧刹住了车。隔壁那桌已经看了过来，这也不奇怪。干巴巴的面嚼着能有什么好笑的，还不就是果腹，要不是冲着那几口油辣子，谁会来吃啊。
说来Josh的口味很奇怪，一个江浙人，却不爱江浙口味，偏偏喜欢辣椒和大蒜，但骨子里还是瞧不上北方的粗蠢面食，偶尔吃两口，也只是为了那一勺红猩猩的辣子油。麻食也不错，嘴对着碗，一阵刨，虎虎生风，能够刨出大米饭的气势。
餐厅电视极吵，婆婆妈妈的电视剧中间插了一个洗发水广告。罗志祥这个色鬼，摸下头发都能摸出感情，高手中的高手。
不知道Fiona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护发素。女生们告诉他其实不同牌子的护发素没什么区别，主要是，要在头上抹久一点，来回揉搓，让每一根发丝都浸润。Fiona应该抹了很久吧。就连乱糟糟地披在脸旁边的发丝，也是亮亮的光泽，别有点风情的样子。
脖子那一节的皮肤白白的，顺着往下。
卧槽！
Josh无端对着面前的菠菜面大叫一声。隔壁桌两个男的干脆就抬头直愣愣盯着这个一米八五的大个儿，准备随时逃离这个疯子。
叫完之后Josh又开始吃面，脸忽然红了。草，想什么呢。
皮肤白的女生Josh其实见过不少了。皮肤白又跟Josh走得近，打得火热的女生也不少。但她们都不如Fiona像河豚。
隔壁桌的两个男人还没吃完就起身走了。因为旁边有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儿又是傻笑又是乱叫，跟神经病似的，最后竟然脸上浮出一阵红晕来，看着都瘆得慌，教人没了胃口。
Fiona
秦之轩的菠菜面最好吃了。Fiona每次来都要点大份，再提醒服务员多放辣椒和葱。香喷喷的一大碗，吃下去肚子鼓鼓的，特别开心。
今天特别饿，大概是被Josh气到了。加一个酱骨架，再加一份凉拌菜。香辣土豆丝曾治好了Fiona的考试焦虑，日记被偷看，没钱参加朋友聚会等一系列生活疙瘩，今天也应该可以治愈Josh这个疙瘩。
今天的面没有煮透，时不时会吃到带着硬芯或者干脆两根站在一起的。土豆丝太咸，醋也放多了。
专心啃酱骨架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可以劈开空气的“卧槽！”，骨头磕到了Fiona的牙，顺带着在牙龈上划了一下。
疼是疼，但Fiona顾不得吸气，转头望过去，这才一口凉气无声地吸进了胸腔。
人一旦背起来，可以背到菠菜面煮不熟，凉拌菜放多了盐，酱骨架也居然把牙龈划拉了。而且，还会遇上Josh。
偷偷地留到收银台去结了账，然后再偷偷从门口出去。这辈子但凡有点007天分，应该就在此时此刻用完了。
怎么就那么烦！
Fiona一路踢着石子儿往回走。天色渐晚，遛狗的散步的领着孩子学骑自行车的在街上多了起来。一只哈士奇耷拉着半条舌头在脸侧，恣意欢乐地奔跑过Fiona身边，主人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追逐，显然不是对手。一人一狗渐渐远去，Fiona忽然觉得那二哈的表情像极了今天吃饭时看到的Josh，半是欣喜半是疯癫。想到这里Fiona开心地笑了。
Josh
周五晚的固定节目是跟朋友去喝酒。朋友总会带上不同的女生。这些女生都或多或少见过Josh几次。Josh从来不是买单的那一个，但是哥几个还是死缠烂打一定要Josh来。他们没告诉Josh，只要说一声Josh也来，女生多半愿意赴约。所以如果少了Josh，真的就是个纯爷们儿吹牛逼的无聊晚上了。
五点半，洗个澡，喷点体香露，Josh把头发抓了抓，装备上一对桃花眼，往电梯走。Fiona抱着一个已经拆开了的包裹出现在走廊上，她照例面无表情点个头，Josh照例笑眯眯说一声“嗨”。可是箱子一歪，掉在地上。
Josh连忙蹲下去帮着捡，发现那是一个塑料膜精心包装的芭比娃娃。地板上还散落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大概是芭比娃娃的衣服和首饰吧？
Josh还没反应过来，Fiona一把抢了过去，然后快速收拾了地上的东西，站起身走了。
我靠。Fiona，玩，洋娃娃。
下楼去停车场，系上安全带的时候Josh还在忍不住傻笑。
Fiona，玩，洋娃娃。
还真是看不出来有这么可爱呢。
就这样，Josh一路傻笑着到了吃烤串儿的地方。兄弟几个照样是呵呵嗨嗨“来啦”“坐坐坐”算是打过招呼。
一堆人里居然坐着Fiona。黑子说，“Josh，来认识下这美女，跟你一个研究院的，见过吗，崔茹萍。”
Josh见Fiona没点好脸色，只好装作不熟的样子说，哈哈见过见过，走廊里经常碰见。
Fiona皮笑肉不笑，算是礼貌周全。
烤串儿吃得差不多了，Josh跟Fiona说，我送你回去吧。Fiona倒是没拒绝，说好。
开车的时候Josh望着前方，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吧，女孩子有点小癖好挺可爱的，别人瞎逼逼才叫蠢呢。女孩子喜欢粉红色啊，小毛绒玩具啊什么的，挺好的。
Fiona又噗嗤一声笑了，笑得Josh心里忽然没来由慌了一下。
你小时候有零花钱吗？Fiona没头没脑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然后不等Josh回答就说，我没有，从来没有。所以我现在，要把以前大人不给买的东西，都买一遍。
Josh也笑了。买个开心是吧。
是呀。Fiona突然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留给Josh一头黑黑的头发。不求人最开心。
是呀，长大了真好。Josh露出白白的牙齿。他不知道望着路灯的Fiona，听到这句话也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Fiona
从拿到博士offer，到毕业，到在埃文斯顿安顿下来，其实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但是Fiona记得的细节不多。
吃各种各样的散伙饭的时候，Josh出现过好几次，但Josh一次都没有跟Fiona说上几句话。说过一些场面话，祝她一切顺利什么的。
长大了很好，即使别人不需要你，也不需要在乎。这是Josh送她回家那天说的，Fiona印象深刻。所以被人不在意，也可以自己消化，这大概就是长大才会有的吧。
回到杭州老家的Fiona成天忙着美签的事情，但也出去逛逛。照例会去吃面，各种各样的面。家里人不知道她这个嗜好，总以为她出门见同学去了。
吃完绕着西湖溜达上一段，然后刷卡骑自行车回家，就算是十分惬意的一天。
那天吃完面，一路晃着到了胡雪岩故居，一个灰色T恤的男人在前面走着。身材这么好，好像Josh啊。Fiona这样想着，这个男的忽然停住转过来，竟然真的是Josh。
于是Fiona和Josh两人的散伙饭，在杭州吃了好几顿。应该说是二十几顿。不在一个实验室了，两个人再也不用莫名其妙剑拔弩张。
每次Josh都会给她带点小玩意儿。一个糖画，一个漂亮的铅笔盒，几张有花瓣和树叶在其中的信笺纸。
Fiona没多想过，看到就喜欢，根本来不及想别的，拿着就满眼小星星地拆包装。Josh给她带的所有东西都有漂亮的包装。
难怪Josh这么招女生喜欢，他很懂女生的小心思，也愿意讨好女生。
即使行李已经超了，Fiona忍痛少拿了好些衣服，还是把Josh给她的小玩意儿全都收进了箱子。
到了埃文斯顿的公寓，布置房间的首要任务，就是花大价钱买了个好看的置物柜，然后把Josh送她的那些东西，一个一个，放进柜子，转到最适合被人观赏的角度。
看着一整柜子的小礼物，Fiona觉得好开心。
从来没有人送过她礼物。没想到一次收到这么多。
甚至连气球Fiona都收了起来，那个Josh买给她，被她系在手腕上牵着四处跑的气球，回到家后Fiona让它在房间里慢慢焉掉，然后放进了她那个存了很多硬币的玻璃罐。硬币没有带来，但是气球放在玻璃罐里带到了埃文斯顿。
想起这个气球就好笑。
他们甚至带着这个气球去了餐厅，颇有格调的餐厅里，Josh一脸自然地从她手上松开线，然后把气球系在了椅子扶手上面，离开的时候又解下来，系回Fiona的手。
但即使如此，她和Josh还是没有联系过。微信圈里点点赞算是彼此知道还活着。
Fiona的朋友在纽大读艺术，冲着土豪朋友的房间有张双人床，Fiona决定假期去纽约玩一玩。
朋友带着她四处晃，走过第五大道时，路边漂亮的铁栏杆上系着许多紫色和白色的气球。朋友说大概是有什么毕业典礼吧。
Fiona突然说，你知道哪里卖明信片吗，我要寄张明信片。
Josh
Fiona走之前，Josh特意去上海看了看妈妈，在上海停留了两天以后，坐上了去杭州的高铁。
没想到他还没想好怎么主动联系Fiona的借口，就碰见了一个人闲逛的Fiona。
于是他们吃了很多顿散伙饭。Josh的舅舅在杭州，他理直气壮地在杭州过暑假。
Josh有个清单，上面列了好多东西。Fiona大概压根儿没把他当男的，所以要套她的话也是轻而易举。
你小时候就从来没有一点点零用钱吗？
没有。
你小时候都想要过什么呀？
很多呀，我记得那个时候很流行滑板车。还有小女生最流行的文具什么的，我从来没有。
那你都买齐了吗？
还没呢，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
这样的对话重复过很多次，但是Fiona从来没发觉过。因为Josh总是等她提了之后隔两三次才把买好送给她。
Fiona去美国之后，单子还没全部勾完。还剩滑板车和一些其它的杂七杂八。
Josh本来想托在那边的朋友买了寄给她。可是这实在太矫情也太可疑。
所以就算了吧，也没什么。
周五晚上照例是烤串和啤酒。这次Josh打车去，因为想好好喝一杯。回来的时候拼车，上来一个女生。窗子开着，她的头发被风一吹，长长的发尾竟撩到了坐在旁边的Josh脸上。
Josh的脸上忽然浮起温柔。
你小时候有零花钱吗？我没有，从来没有。所以我现在，要把以前大人不给买的东西，都买一遍。
买个开心是吧。
是呀。不求人最开心。
是呀，长大了真好。
恩呢。不是每一个小孩都有愉快的童年或者爱自己的父母的。对于这样的小孩来说，长大是一种幸运。
怎么会有不爱自己的父母啊。
有啊，怎么会没有。有的小孩，虽然没被虐待过，但是也爹不疼娘不爱啊。还要被教育“世上只有妈妈好”，多可怜。
哈哈哈。
如果我遇见这样的孩子，我才不会告诉他“世上只有妈妈好”，我会说快长大吧。长大了就不会在意别人喜不喜欢你了。喝了一瓶啤酒的Fiona话异常多。
那天夜晚，风特别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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